周云蓬

世界之于我,關閉了視覺這一維度,其他感官就變得尤其重要起來。
小時候還沒聽說過導盲犬,以及任何輔助盲人走路的電子設備,我走在沈陽的街頭,拄著盲杖,全憑耳朵聽聲辨位。依照身邊“叮叮叮”的自行車流,可以校正你走路的方向。到了路口也能聽出來,你的側面有車流人聲滾滾而來,以至于后來我鍛煉得路邊停了一輛熄火的汽車,等我快撞到車的時候也能通過聲音反射覺察到。有人認為這很神奇,其實只要你閉上眼睛細心體察,前面是一堵墻或是一片廣場,應該能夠感知得到。記得那時就連最尷尬的尋找公共廁所也要靠耳朵,有一回誤入女廁所,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馬上迷途知返。聽到沒看到,不算流氓。
到了盲童學校上學,我們寫字使用一個錐狀的盲文筆,在盲文板里扎出一個個小點點。寫字的時候桌子產生共鳴,咚咚咚的,有時班里幾十個同學一起奮筆扎字,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
再后來開始學樂器。拉琴唱歌是我們盲人最古老的職業,跟算命、乞討并列為三大謀生出路。論先天稟賦,我在音樂上只是一個中才,我有一些音樂天賦極佳的同學,只要街上汽車一按喇叭,或者暖氣管氣流阻塞發出“嗚”的一聲,他就能在鍵盤上準確地敲出相對應的音高。
再后來,我的文藝小心靈開始萌芽了,想讀泰戈爾,去隔壁師范學校找文學社的同學代讀。學師范的多是女生,讀著“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的窗前”,又婉轉又好聽,就算詩歌沒聽懂,光聽聲音也滿心喜悅。到如今,回想起某本書,印象里不是象形文字,甚至不是書里的微言大義,而是某個波光粼粼的聲音,有清朗的,有低緩的,成為我青春的年輪。
本來一輩子要靠手吃飯的——按摩,把人的肉揪起來再壓下去,后來還是改行,靠耳朵了。到了北京,我把賣唱掙來的錢支出一大筆買打口帶。打口帶別看外表齜牙咧嘴,里面可真是進口原版的好音質。為了讓耳朵更好地享受、感知音樂,我那時賣唱半個月攢了五百多元,買了一個愛華的隨身聽,那是我流浪北京最貴重的家用電器。那時聽音樂真是入心吶,一張鮑勃·迪倫聽爛為止,一套鮑勃·馬利,聽得走路吃飯連同晚上做夢都踏著雷鬼樂的節奏。
當然,生活不僅僅是音樂,耳朵也經常能聽到冷言冷語、陰陽怪氣,甚至仇恨。那時常聽到人說的不可理喻的話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請你可憐了!可憐之人又不是寵物,有義務總是可憐的模樣嗎?有一次在圓明園,走路把路旁的自行車撞倒了,車后座的瓶子摔碎到地上,我趕忙向車主人道歉,說我可以賠償。那小伙子很憤怒,向我大吼:“一瓶剛買的醬油摔碎了,你賠得起嗎?”這樣的刺激,耳朵比心靈記得更久。
21世紀,自己進錄音棚錄了個人專輯。晚上關起門拉上窗簾,在屋子里偷偷聽自己的歌,就像在一間空房子里遇到另一個克隆的自己,又尷尬又陌生。其實耳朵是向外的,它對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很陌生,還有些抵觸。出了唱片以后,開始上舞臺演出了,舞臺上有監聽音箱,有時候聽見自己的聲音干癟沙啞,有時刺耳得像驢叫。這時聽到調音師安慰道:“臺下聽起來可好了!臺上臺下聽到的聲音是不一樣的。”這時你還真得要有點自戀精神,搖頭晃腦地做陶醉狀,把歌唱完。
生活越來越喧囂,每個人都更大聲地說話,捂著耳朵拼命表白。聽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音樂現場錄音,就算最噪的樂隊,它的低音和總的音量分貝,比起現在,也只能算是淺吟低唱。
耳朵跟我說:能不能帶我去個安靜的地方——聽聽風吹竹林,雨打屋瓦,“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聽安靜的人小聲說話,聽枕邊人均勻呼吸。夏天的飛鳥飛到你窗前,叫了一聲,耳朵就醒了。
迪迦//摘自《行走的耳朵》,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