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帶雨晚來急

槳安

1

最終， 余典在室友的慫恿下，選擇向前方穿著黑色衛衣的男生出擊。她追上男生， 輕聲道：“帥哥，我室友想跟你認識一下，可不可以加個微信……”男生停下腳步，淡淡地掃了余典一眼，道：“好啊?！笨辞逅拥囊粍x那，余典僵在原地。她控制不住地搖頭說：“……不用了?！闭f完，溜之大吉。

她壓根兒想不到會是他。周自珩，一個曾經提到名字她就會下意識關注的人。他們是高中的同班同學，起初，周自珩作為年級里憑外表和成績而聲名大噪的人，并不能引起余典的注意。彼時的她是班里的活躍分子，深受班主任和同學們的喜愛，高票當選班長一職，對于所謂的風云人物，她才沒工夫在意。

但堂堂班長的理科成績不太好。余典看著自己化學練習冊上的空白，眉頭一緊，找化學科代表商量：“把周自珩的作業給我借鑒一下?！辈煌谄渌ⅲ龑χ茏早竦挠∠蟾嗟氖浅煽兒?，作業干凈。

可下節化學課，老師一進門就板著臉，把兩本練習冊往桌上狠狠一摔。原來作業里有道拓展題，需要有系統的化學知識才能略談一二。余典不知道，只顧著把空填滿。

“這么難的題，全班只有你們兩個人做出來了，還一模一樣。說！你們倆誰是抄的？”余典在同學們的注視下緩緩起身。她剛想張口認錯，卻發現化學老師的目光在她和她身后來回徘徊。余典回頭，才發現周自珩也站了起來。

成為全班焦點并當眾被老師大罵的凄慘被另一個人分擔了不少，余典對周自珩的看法大為改觀。她感激涕零地找到周自珩，說：“你真是好人，還愿意陪我一起挨罵?！敝茏早駶M不在意地說：“這題本來就是我隨便寫寫的，誰知道大家都空著。”

自從余典上次搭訕周自珩后，很快，周自珩主動找上門來。開學，微信彈出一個好友驗證，余典加上以后才發現是周自珩。余典莫名心虛：“有什么事嗎？”

“上次你不是找我要微信嗎？”

余典硬著頭皮說：“哦，后來我一看是你，想起來我室友不喜歡你這種性格的，所以就不用了。”

但周自珩又抓住關鍵詞：“我哪種性格？”余典想了半天才憋了幾個詞：“清高孤傲，冷漠絕情。”

就在余典糾結要不要撤回消息時，周自珩直截了當地說：“你下樓。”余典大驚失色說：“你怎么知道我宿舍在哪里？”“不巧，我正好和林思棉在同一個社團。”林思棉是余典的大學室友。

余典對周自珩的印象改觀發生在高一那年的運動會，那時的余典，絕不會用“冷漠絕情”來形容周自珩。兒時的余典體弱多病，奶奶去求了塊玉佩。家里人喜歡喚余典的小名“雨點兒”，玉佩也恰好是雨滴的形狀。余典只看一眼就愛上了，一直戴在脖子上。

運動會當天，余典報了跳高、跳遠兩個項目，于是把玉佩扯下來，隨手揣進了口袋。等到運動會結束，余典回到教室坐下，忽然感覺脖子上空蕩蕩的，趕忙翻開口袋找，什么也沒有。她立馬跑到操場上尋找玉佩。

偌大的操場上，小小的玉佩并不顯眼，余典的搜索才進行了一小半，眼淚就出來了?；乜磁_取水杯的周自珩從她面前路過，余典見到熟悉的面孔，迫切地詢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塊雨滴形狀的玉佩？”周自珩搖了搖頭。

余典嘆了口氣，繼續躬下身子，像只可憐的流浪貓。天快黑了，她猶豫著是繼續找下去還是明天再來，身后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是不是這個？”

余典竟沒注意到，周自珩剛剛沒有回去，而是在她的反方向，仔細留意操場各處。他將校服隨意搭在肩上，表情像平常一樣淡淡的，手指上掛著她的玉佩。那一刻，余典覺得他就像個閃閃發光的救星。

2

余典還沒出宿舍樓就看見周自珩了。她還在忐忑著該怎么開口，他已經自然地迎過來：“吃晚飯了嗎？ ”余典頓了頓：“還沒?！?/p>

“那一起？”周自珩還記得她的口味，“第二食堂的糖醋小排好像還不錯?！?/p>

余典覺得這頓飯如坐針氈。在周自珩把雞腿從自己餐盤里夾起，想要送給余典的那一刻，她終于攢夠勇氣問他：“為什么要和我一起吃飯？”周自珩還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和高中同學多年不見，一起吃頓飯很奇怪嗎？”

回憶忽然涌入余典的腦海。自那次周自珩幫余典尋到玉佩后，她一夜間倒戈，不得不承認，周自珩確實是個很有吸引力的人。高中時代，大部分學生都選擇在學校食堂吃飯。偶爾遇到周自珩，余典會大方地過去拼桌。周自珩投來疑惑的眼神，她自然而然道：“我們是同學，一起吃飯很奇怪嗎？”

余典很會投其所好，周自珩學習好，那她就愛問問題。于是，課間短短十分鐘的休息和準備時間，余典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讓周自珩給她講解題目，今日是化學，明日是物理，后天輪到數學。余典也可以借此機會給周自珩塞些零食和飲料，揚言是她的學費。

某日，余典感冒，有氣無力地窩在位子上。周自珩悄然無聲地放下一袋感冒顆粒和一杯熱牛奶。看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余典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周自珩沒回頭，留下輕飄飄的一句：“你今天沒找我問問題?！?/p>

夜里，余典躺在床上睡不著。她拿出手機，看著周自珩發來的消息：“上次的事，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

那日與周自珩一起吃晚飯， 余典迫不及待要離開。周自珩好像對她疏離的態度并不適應，分別前，隨口同她聊著：“以后我們可以經常聯系?！彼齾s下意識地開口拒絕：“不用了，我挺忙的。”沒等周自珩回應，余典就跑上了樓?？墒撬秩滩蛔∠?，如果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樣順利，如今她能聽到他說這句話，會很開心吧。

高中時，余典聽他講題時，總喜歡假裝不經意地借用他的文具。他筆袋里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看久了，余典開始覺得自己那把花花綠綠的筆有些俗氣。

學校門口的文具店不少，買文具時余典徑直越過色彩多樣的區域，在顏色單調的幾款里挑來挑去。余典什么都要和周自珩保持一致，私心不過是為了和周自珩有越來越多的相同點。

3

元旦假期余典沒有回家，同室友約好去城市廣場跨年。余典回到宿舍才看到周自珩發來的消息。是個名稱叫“新年快樂”的小文件，他讓她在電腦上打開，說是他們的結課作業。

余典爬下床打開筆記本電腦，文件被拷貝在桌面上。她快速點開，桌面上蹦出“新年快樂”四個大字，然后整個屏幕開始悄無聲息地飄落雪花。余典只穿了睡衣，有點冷。雪落了沒兩秒，她便匆匆關上，鉆進被窩，給周自珩回復：“挺有趣的，還有小雪花?！?/p>

余典很清楚地記得，周自珩是在高二剛開學時轉去別的學校的。高一暑假里她還約他一起出去玩過，他們的關系在朝著余典期望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行。

那段時間周自珩好像很忙。開學前一日，余典給周自珩發去消息：“我發現了一個超級好喝的草莓酸奶，明天我帶一包給你?！敝钡叫切菕焐现ρ荆矝]等到他的回復。開學當天，余典拿著草莓酸奶去了周自珩的班級，卻從同學口中得知，他好像轉學了。

余典忐忑地給他撥了個電話。電話很久才接通，周自珩的音色一向偏冷，余典卻在此刻才真正感覺到。他說：“我本來就是C市的戶口，因為我爸的工作調動，現在正好轉回去上學了。”

“可是我很舍不得你?！庇嗟湮罩謾C的手越來越緊，“你這么好……我舍不得你?！彼黠@停頓了一下，再開口的聲音舒緩了很多：“我們都會有新生活的，你還會認識比我更好的人。”

掛斷電話，余典沒來由地覺得傷心。是不是她太執著，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其實于周自珩而言，她不過是存在于高中回憶里的一小段插曲而已。

4

大一下學期伊始，學校舉行科創比賽。余典毫無興趣，她猶豫著是放棄還是重在參與。周自珩的邀請恰好發來：“你要不要跟我一組？還有個物理專業的學長?！薄澳呛冒?。”

春日，余典和周自珩提前到校內的咖啡館等學長下課討論。余典手托著下巴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是不是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有一滴雨被風吹過來。很快，落地窗就被雨水布滿了。

突如其來的春雨讓余典心情變好，她坐在高腳凳上晃蕩著雙腿說：“我們現在好像同桌，高中的時候都沒當過同桌?！敝茏早裼行┮馔?，淡淡地開口：“余典，我真沒想過能再見到你?！?/p>

周自珩出生在C市，有個小他兩歲的妹妹小柔。聽說A市師資好，父母在周自珩念初中時就舉家搬遷。他遇見余典那年，小柔在讀初二。高一那年暑假，小柔從游泳館回家的路上，因為司機疲勞駕駛，她的生命永遠停在了十四歲。

為了緩解失去小柔的痛苦，父親提出搬回C市。接到余典的電話前，周自珩剛送走家里的親戚朋友?？粗鴣黼婏@示上的“余典”二字，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個女孩的笑臉，她好像永遠精力充沛。

同余典不一樣，從一開始周自珩就知道她是班長，沒有人不知道她，那個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女孩。她去找科代表要他的作業時，他就在她身后遠遠地看著。她奮筆疾書，思維拓展題也照抄不誤，他隔岸觀火的態度在她縮著肩膀慢吞吞站起來的時候變了。印象里她從來都是意氣風發，委屈的模樣竟讓周自珩覺得于心不忍，他便鬼使神差般地也站了起來。后來見她在操場找東西，又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她總是這樣，上一秒還神采飛揚，下一秒遇到事情立馬蔫了，巨大的反差讓周自珩又一次忍不住幫她。

不過是舉手之勞，卻引來了余典的格外關注。她開始整日圍在周自珩身邊，他才發現，雷厲風行的班長不過是只紙老虎，大多時候，她無憂無慮得像個小孩子。面對他的不告而別，余典又像從前那樣可憐巴巴，哽咽著說舍不得。

不過周自珩不想再讓更多人知道小柔的事情。他說：“你會認識比我更好的人。”是祝福，也是告別。

5

雨停了，余典斂了斂思緒。他們之間的誤會解除了，余典忍不住問出口：“那你有沒有遇到更好的人呢？”周自珩彎了彎嘴角：“沒有，沒有比你更傻氣的了?！庇嗟鋹佬?，把頭扭過去：“我才不信……”

假期，余典回了家，表弟來家里玩。他對余典的大學生活滿是好奇，研究她的電腦：“姐，這個‘新年快樂的文件是什么？”余典想也沒想說：“朋友發給我的，你可以點開看看?！?/p>

“哇，這還有雨滴呢。”余典抬起頭，這才注意到，原來漫天的雪花里有一滴雨。光標移動過去由箭頭變成了手指，余典點了進去。桌面上彈出了一個網站，首頁只有一個名叫“雨點”的電子相冊，里面全是雨點的照片，包含了空中飄落的雨水和車窗上殘留的雨滴，甚至還有商場里雨滴形狀的家具擺件……余典越翻越快，一滴滴雨水好似匯成了春潮，雖晚，卻急。

學校圖書館里萬籟俱寂，周自珩給余典發去了科創比賽的修訂稿。片刻，手機便提示余典來了消息。她說：“我看過那些雨滴的照片了?！薄八赃@下你相信我沒有遇到比你更傻氣的人了嗎？”

他沒有忘記余典的一切，也沒再允許其他人像余典一樣闖入他的生活?？吹接挈c會下意識地想起她，他便買了便攜的膠片機，隨手拍下身邊的各種“雨點”。再次見面的秋日，他看見那個從前喜歡圍在自己身邊的熟悉身影，驚喜又不敢相信。告知她轉學原因的雨天，她又變回那個有趣可愛的小姑娘，臉上帶著稚拙。

而這一刻，周自珩終于可以將喜歡和思念說出口：“余典，我真的好想你?！标P鍵字觸發系統，屏幕上落滿了星星，而周自珩的世界終于開始落雨。是春雨，是喜雨。

崔超朋//摘自《花火》2023年12月B，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