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芬”非冷漠

沈佳瑤

“精神芬蘭人”聚集地

“邊界感”一詞的由來并不算太久，它是在愈加精細化的社會分工下誕生的，是當代社會青年對理想社交圖景的描繪。年輕人不希望他人強行侵入自己的世界、干涉自己的事務，也不會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他人。在這一共識下，豆瓣“日常注重邊界感”小組誕生了。

創(chuàng)立于2020年11月的邊界感小組，現(xiàn)已匯聚了12萬名“精芬”。“精芬”是注重邊界感的代名詞，也是“精神芬蘭人”的簡稱，泛指那些像芬蘭人一樣不愛社交又極度注重個人空間的人。他們在這個小組內(nèi)求助、討論如何維持邊界感，并努力尋找邊界感的社會價值。

小組創(chuàng)立之初，小組組長和管理員的期待就是：組內(nèi)發(fā)帖的人都知道如何有秩序、高質(zhì)量地發(fā)帖，既不冒犯他人，也不窒閉自己。畢竟，大家都是注重邊界感的人，自然也會懂得有邊界感地發(fā)言。

“精芬”的焦灼

對于小組內(nèi)的“精芬”而言，他們之間最強的情感共鳴其實并不在“邊界感的建構”上，而是他人對邊界感的“鄙夷”。

“今天終于發(fā)瘋了一回！”這是一位“精芬”在自己發(fā)布的帖子中的吶喊。作為一個從小被父母“包圍”著的人，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時刻被打擾”的恐慌感和無力感。沒有自己的房間、被隨意翻看的信件、接連不斷的電話、被規(guī)劃好的人生道路從地理邊界到個人隱私邊界再到日程邊界，似乎“邊界感”包含的幾乎所有“Buff”都疊滿了。

在沒有邊界感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她，患上了心理疾病。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當她想要對這些冒犯說不的時候，身邊總有一些人站出來指責她“沒心沒肺”“裝作高人一等”。在不斷地打壓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意識。在帖子末尾，她寫下了自己的現(xiàn)狀：“做實驗時，我總害怕被人打斷，怕他告訴我應該怎樣，不該怎樣。所以，我會控制不住地每隔幾分鐘就朝門口看一眼。”

用“社恐”掩護“精芬”

有這種焦灼的人不在少數(shù)，父母作為個人親密關系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往往也是令“精芬”最頭疼的問題。他們被期待應該要達到父母的預期，被贊賞應擁有親密無間的親子關系。但越是如此，始終被“人情”捆綁著的“精芬”就越害怕被貼上不道德標簽。仿佛拒絕他人過度的“熱切關懷”便等同于違背良俗。

如果建立邊界太過辛苦，那么構筑壁壘的捷徑就會出現(xiàn)。

為了不被那些道德標簽困擾，部分“精芬”開始小心翼翼地“維護”這份黏稠的情感。他們給一些愛蹭吃蹭喝的朋友發(fā)送虛擬定位以防止她找上門，通過謊稱自己是學渣來回避陌生人的學歷逼問。有些在精神上極度依賴孩子的父母，讓“精芬”產(chǎn)生了聊天恐懼，他們居然把目光放在了AI身上，在群組里分享自己用GPT這類對話式機器人，模擬日常與父母的可能對話場景。諸如向GPT提問：“今天吃了什么”“上次的相親對象怎么樣了”之類的常見問題，得到AI的答案后，毫不費力地粘貼復制就足以應付父母了。在小組中，我還看到有幾個具備編程技能的“精芬”，甚至已經(jīng)商量起要編寫一個新的代碼，以實現(xiàn)更智能的全自動回復功能。這種種做法，在回避他人的同時也給了自己一點心理安慰，讓一段段邊界模糊的關系看上去還算體面。

還有一些組員打出的掩護是“社恐”。許許多多生活在城市里的“精芬”在精細化的社會分工結構下變得愈加獨立自主。智能服務取代了許多人情往來，“無用社交”和“面子負債”逐漸被年輕人拋棄。一位組員用一句“我有社恐，就不了吧”，低成本回絕掉一切讓自己感到不適的邀約。“社恐”這個身份在有意或無意中成為“精芬”捍衛(wèi)邊界的盾牌。

“隱居之地”

有趣的是，在“日常注重邊界感”小組的關聯(lián)小組里，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居之地”小組。一些疲于處理人際關系的“精芬”，對隱居有了興趣。

“隱居之地”小組內(nèi)已經(jīng)有了5萬多名小隱士，他們尋求一處清凈，渴望在大自然中日落而息，欣羨簡單樸素的人際往來。隱居對于“精芬”來說似乎并不習慣。一位組員發(fā)帖說，即便在山里也有愛問“高考考了多少分”的村民，也有自稱是登山想借宿的游客，甚至還要因為蔬菜被雞啄食而與鄰居交涉。零星地去隱居的人也只是淺嘗輒止，越來越多的隱居真相在小組之間傳播開。本就對自然談不上熱愛的“精芬”，對隱居的熱情也在漸漸消散。

很快大家都發(fā)現(xiàn)，這些辦法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心里的焦慮依然無法根治。

捍衛(wèi)邊界

在提醒別人注重邊界以及尊重他人邊界方面，小組成員通過一致努力，整理出了注重邊界感的幾大要素：1.說話留三分，不要沒下限地持續(xù)追問。2.別人拒絕了多次的事情就不要撲上去幫忙了。3.收好自己的東西，不要亂碰別人的東西。4.不要窺視別人的隱私，包括但不限于微博小號、手機屏幕等。這種對黏稠、無用、錯誤的人際關系及時取舍與調(diào)整是一次人生秩序的調(diào)整，是“精芬”們從人際關系網(wǎng)中找尋到的自由呼吸的空間。

但“精芬”們也意識到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并不意味著無序擴張自己的世界，甚至成為要讓他人遷就的“精致利己主義”者。小組內(nèi)明確不歡迎那些因邊界感太強，反而擾亂了社會秩序的人。比如有人在圖書館拒絕別人坐在自己身邊。在教室自習時，會要求使用電腦的同學打字最好能靜音。還有的人在食堂吃飯時，拒絕拼桌這些過分敏感者，在組員看來，都屬于“偽‘精芬”。組員們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邊界的存在首先應是善意的，并不單純只是悅己，而更是一種社會交往境界的深入。正如組長在創(chuàng)立小組之初就曾指出的，他最想實現(xiàn)的其實就是一種秩序感：人們各就各位，各安其分。

擁有邊界，不等于冷漠

擁有邊界感，并不代表冷漠，也不代表不愛社交。一位從隱居的山上重新回到城市里的“精芬”在小組中分享，在經(jīng)歷了兩個極端之后，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所要摒棄的并非是所有的社交，而是沒有分寸感、不健康、不相互尊重的社交。“精芬”珍視的，是在擁有健康的邊界后繼續(xù)發(fā)展的關系和情誼。只有在摸索之后確認了這段關系的邊界，才不致心生嫌隙或者做出冒犯對方的事情，也不至于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越來越多的“精芬”漸漸摸索出適合數(shù)字原住民的更細化、更秩序化的社交關系。例如主打精準陪伴的“XX搭子”，就是一種比知心老友更簡化、更高效的社交。“同擔”則是來自日本的流行語，意為拒絕同好，例如喜歡一個偶像到有“占有欲”的程度，甚至不愿和人討論，它強調(diào)的是一種排他性。通過網(wǎng)絡大數(shù)據(jù)和各種標簽，比如MBTI性格測試、微博超話打卡等，年輕人重新搭建起自己的社交網(wǎng)。在這個社交網(wǎng)中，大家不在乎物理距離，只在乎心靈契合度。邊界成為了對自我和關系的共同保障。健康的邊界使得雙方在保持獨立的情況下，又彼此健康地依賴。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