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她是一個病人

陳艷濤

《紅樓夢》里有個很有意思的特別之處，那就是作者最愛的女主林黛玉，卻有著最多、最顯性的小缺點：多疑、小性兒、尖酸、刻薄……對著她的靈魂伴侶寶玉，更是時時表現出無理取鬧、吃醋嫉妒、患得患失。換句話說，那是一個相當不省心的伴侶，是一段相當勞心費力的愛情。

為什么作者要對這樣一個女主傾注如此多的熱情？為什么即便黛玉有如此多的缺點，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幾百年里，還是擁有千千萬萬個衷心擁護她的讀者？

這些問題，在我自己生了一場大病之后，想出了一個答案：要了解黛玉，懂得黛玉所有行為的背后邏輯，要先記得一個事實：別忘了，她是一個病人。

從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開始，我們就知道了，黛玉身體“怯弱不勝”，“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

粗心而又浪漫的讀者，會把黛玉的病看成是一種美，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柔弱美，是“嬌喘微微、淚痕點點”的破碎感。但作者自己卻沒有忘記描摹出一個病人的現實困境。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中，有黛玉病發時的一個場景：她“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她伏枕喘息了半晌，才能抬起頭來說話。

被咳嗽折磨過的讀者，都會對這段描寫感同身受，回想起這種病發時人身體的難受，甚至生不如死。也由此，同為病人，我們才能體會黛玉的一些行為邏輯。

比如她的悲觀。病中的人格外有一種無力感，不同于健康時的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病人會覺得失去對周遭事物的掌控，感覺到脆弱、虛無、孤獨，各種負面情緒都會隨著病痛而來，這是由生理而帶來的心理變化。

有頭腦、有野心的丫鬟小紅，一旦病起來，即使癥狀不過是“懶吃懶喝”，也會發出頹喪之語“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干凈”，還像黛玉一樣，說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樣的話，完全不是她平日里積極進取、見縫插針的風格。

比如她的喜怒無常、禮數不周。她“有時悶了，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姐妹們都要體諒她“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接待不周，禮數粗忽”。

我自己生病時對此深有體會。大病初愈的人都會很虛弱，禁不住久坐，但來探病的人有時聊得開心就忘了時間，病人勉強應對，實際已經疲累不堪。健康、正常的人，其實很難設身處地去為病人著想。

比如她的多疑、嫉妒。第三十二回里寶玉說黛玉“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黛玉并不是對自己不自信，讓她不信的，是她不能掌控的命運。有哪個長輩愿意娶一個“藥罐子”入門呢？

美國名著《殺死一只知更鳥》里，芬奇律師告訴女兒：“除非你從別人的觀點考慮問題——在你鉆進別人的身體里四處游蕩之前，你決不會真正了解他。”?“站在他人角度”，不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來推測和假想，而是真正去了解這個人的背景和處境。在此之前，我們至少可以先明白：?他人的所作所為，都是有理由的。對黛玉如此，對所有人都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