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臧棣的《紀念馬驊協會》,是如何開篇?“巨大的冰川給生活降溫——/對此,你有敏銳的預感正如你能/飛快地閱讀云的目錄。”“冰川”或“雪山”也罷,“云”也罷,這次呢,卻都是“非虛構”。馬驊畢業于復旦大學,詩才甚高,酒量極大,既會彈琴,又會唱歌,還會演戲,自稱“普天下風流才子,蓋世界浪子班頭”。他還耽讀金庸小說,又因灰心于長大,故而痛心于少年浪子終成游俠。他認為楊過應隨小龍女之后,而非十六年之后跳下懸崖,這樣才算得上是精彩和圓滿。欲知馬驊之快事與傳奇,可參讀韓博之小說《三室兩廳》。2003 年2 月或3 月,馬驊逃離上海和北京,忽而去到香格里拉,先往西,再往北,前行二百五十公里,穿過金沙江,爬過大雪山,去到德欽,再往西,前行五十公里,去到明永。“明永”,藏語,意為“明鏡臺”。明永是個小村莊,東邊是瀾滄江,背后是巨大的冰川,冰川屬于卡瓦格博,卡瓦格博乃是梅里雪山主峰。韓博去看馬驊,馬驊怎么說?“起初,世界是一片被霧氣籠罩的大海,一望無際,沉寂了無數劫之后,在藏歷水羊年的羊月羊日羊時,第一座山峰從海面上升了起來,這就是卡瓦格博。”韓博怎么說?“他的興趣已不是荷爾德林的歐洲,不是長滿薊屬植物的修道院,而是柏樹枝下的喇嘛廟。”從是年3 月16 日,到次年2 月20 日,馬驊給朋友寫了七封信,講述了他在此間的臨時老師生涯——白天教漢語、音樂、舞蹈和體育,晚上教英語,此外還調查過神山,制定過村規,改造過廁所,種過菜,修建過洗澡間和籃球場。他沒有拿過一分錢,還倒貼了幾千元,以至于再也買不起香煙。“村里的山體植被極好,從高處的高山草壩、冷杉林、云杉林、竹林,慢慢過渡到常綠的松柏,最后是村子周圍的核桃樹、桃樹和梨樹。”馬驊坐在樹下,寫出了組詩《雪山短歌》——他的小說曾寫到一個“何瘋子”,也是坐在樹下,啟動了一波“逍遙游”!《雪山短歌》共有三十七首,除了第二十九首僅有兩行,沒有小標題,其余三十六首均為五行,均有小標題。來讀第二十九首:“給山林冰涼泉水的,是念青卡瓦格博。/給村莊金黃玉米的,是念青卡瓦格博。”“念青”,藏語,意為“大神”。僅有兩行,還差三行,本是獻詩,卻成殘稿。詩人噤若寒蟬,是有意呢,還是無意?卡瓦格博不可“猜度”,馬驊便只好“在虛無里冒雨趕路”。他似乎駕駛著一個“箭頭”,反復升降于四個“海拔”——來讀《雪山短歌》第二首,亦即《鄉村教師》,“上個月那塊魚鱗云從雪山的背面/回來了,帶來桃花需要的粉紅,青稞需要的綠,/卻沒帶來我需要的愛情,只有吵鬧的學生跟著。/十二張黑紅的臉,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有點鮮艷,有點臟”,此乃最低海拔,或可名之為“唯我”;來讀第五首,亦即《山溪》,“石頭的形狀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著月亮。/新剝的樹木順流而下/撞擊聲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裝入木桶。/沸騰之后,它們裹著兩片兒碧綠晶亮的茶葉/在我的身體里繼續流蕩”,此乃較低海拔,或可名之為“及物”;來讀第四首,亦即《我最喜愛的》,“‘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雛鷹;/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上一點綠/好比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只翠綠的鸚鵡。’/我最喜愛的不是白,也不是綠,是山頂上被云腳所掩蓋的透明和空無”,此乃較高海拔,或可名之為“唯物”;來讀第三十一首,亦即《春雪》,“新綠的松枝無力承擔更多的白和涼。/這是最后一次:多余的白/在薄光和輕煙里迷失了形狀。/冰在冰川上傾瀉,/雪在雪山下消融”,此乃最高海拔,或可名之為“忘我”。第四首前四行采自德欽民歌,并非馬驊的原創,而是韓博所說的“草船借箭”。這是閑話不提;卻說從“唯我”,到“忘我”,又豈止一波“逍遙游”?《雪山短歌》乃是天籟之音與神啟之詩,明快如冰山,清冽如雪溪,蔥蘢如樹林,流動如谷風,恰是一部靈魂與大自然的“超驗對話錄”。蕭開愚談及馬驊,就曾怎么說?“他一到雪山,詩歌立刻成熟。”如果說《雪山短歌》是一把銀鎖,那么,還當另有兩把秘鑰——其一,乃是佛學所謂“中陰之道”;其二,乃是占卜學所謂“夭亡之讖”。“中陰之道”,暫不詳論;“夭亡之讖”,或可敘及。來讀第三十四首,亦即《山坡上》:“隱身的山雀的叫聲起初是單調,又漸漸和婉轉的春風灑然一體。/被主人放在草壩上的、在低首間搖響頸下銅鈴的黑牦牛,也隱身。/午睡的人橫在樹間,簡約的身體伸展/到極限,和左下方峽谷里扭曲的澗水一起/被俯視成雪山的兩縷筋脈。”此前此后,征兆尚多。2004 年6 月20日,馬驊買到了粉筆,自德欽返明永,所乘吉普翻下了八十米懸崖。其人其車,無影無蹤,永逝于滾滾瀾滄江。臧棣的《紀念馬驊協會》,卻是如何收尾?“我所知道的美麗的事物/為數不算少,卻沒有一樣能留住你。/我們所熟悉的表面現象/也無法解釋你。也許只有奔騰的大江/才有資格做你的棺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