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悅雪
落雨了,雷公敲鑼打鼓震懾著人間,老天爺的眼淚幾乎要把農田里的莊稼浸透。雨水滑落屋檐,如阿婆的白發纏繞在我的手上。
阿婆的手是一雙枯槁的、滿是繭子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觸感像是工廠里用來磨刀的那種硬紙板。我躺在阿婆的懷里,聽她用閩南語說:“妹啊,雷打,不怕。”阿婆的聲音似一道屏障,隔絕了所有能擊垮小孩子心靈的惡魔。
阿婆的手很大,阿婆的手又很小。
她的手里載滿了一年四季收獲的五谷,而如今,她的手卻再也塞不下我。我記得,先前的她牽著我肉乎乎的小手,帶我走過村里許多坑洼不平的泥路。農家為看門防盜會養些中華田園犬,那些大黃狗總在巷子里亂竄,它們愛戲弄路過的孩童,朝著他們犬吠。我那時最怕的東西,除了老師課后留堂,就屬大黃狗吠叫時露出的兇橫的尖牙。每每此時,我便緊緊攥住阿婆的手,她似乎也感應到了我的害怕,連忙對那狗嘖嘖幾聲,“去!去!去!”后來,她牽過許多娃娃的手,年老的皺紋覆蓋著新生的皮肉。
阿婆的手是靈巧的。
那雙手會編草席,會用鐮刀割水稻,也會在過年時和糯米粉做田艾餅。那是老家獨有的風味小吃,從我孩提有記憶起,那田艾餅清甜的香味與軟糯的口感早已鑲嵌在雷州半島的每個土著的生命里。每當看到縷縷炊煙繚繞村莊人家,空氣里彌漫著那股香甜的、軟糯的香氣時,便知是春節來了。
小孩自然是被禁止到廚房搗亂的,可我即使已經比阿婆高一截了,她還是要自己來和糯米粉、放餡料、捏餅子。
我還記得,做餡料的冬瓜糖甜得發膩,但那甜味像是隱形的魚鉤,鉤著了小孩子的胃。到最后,免不了小孩子們偷跑到廚房,揣走幾顆冬瓜糖,也顧不得口袋干不干凈。阿婆在放料的時候,發現糖少了,我們這些小孩自然會被念叨幾句。吃了糖的我們心里甜滋滋的,哪里還聽得進去阿婆說甚呢。
阿婆的手是暖暖的。
一次子夜,我犯了錯被阿婆鎖在門外。我又驚又怕,唯恐阿婆常說的那只愛吃小孩的大山貓抓走我。我嘩嘩地哭起來,淚水迅速淌滿整個臉蛋,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門:“阿婆,我知道錯了!阿婆,我知道錯了!”
夜色澄清透徹,月光在院子里描繪出了一幅抽象的山水畫。阿婆推開門,一把將我抓進院里。那雙手如秋風覆蓋麥浪般覆在我的臉上,濕潤的液體與她有溫度的手掌交織在此刻。年老的繭子摩挲著嫩滑的皮膚,她呢喃著:“妹啊,你要乖!”阿婆那極輕的語調生怕吵醒了夜里的生靈。
阿婆的手是土黑色的。
阿婆和農活打了一輩子的交道,那雙土黑的手似從土里生長出來般充滿原生的力量。我課業繁重的時候,總會接到阿婆的電話,她時常在電話那頭和我說,“阿婆啊,可忙呢!和你阿公摘了好幾天的辣椒哩!”那聲音聽著喜悅中又帶著一絲愁。阿婆的聲音化作丘陵里的雨水,沉重且有力地打在我心上。
東方露出魚肚白,我望著天,想著阿婆。
那雙粗糙的、靈巧的、暖暖的、土黑的手在我的記憶里忽閃著,直至變得清晰。我渴望抓住她,但她忽近忽遠,像一條隨風飄舞的絲帶。
阿婆,又落雨了,可你去了哪兒?
(選自《中國青年作家報》2022年3月29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