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低矮的商店門口,一個落魄的孩子靠墻站著,他半垂著頭,掩藏著臉上超越了他10歲年齡的表情,看似服帖地接受營業(yè)員的審問。營業(yè)員是一名青年,但在我們眼中,他像一個干部,因?yàn)樯痰旰痛箨?duì)部在一個大院。
我們一圈孩子像陪審員,站在周圍,盯著那孩子。
前些天,聽說他離家出走了,剛剛被鎮(zhèn)上的公安遣送回來。這在彼時,對我們那個位于祁連山深處的小村落而言,是罕見而巨大的事件。
“你見到火車了?”營業(yè)員充滿嘲諷地問。
“見到了。”那孩子很肯定地說。
“什么顏色?”這是個很致命的問題。
我擔(dān)心他回答不上來,因?yàn)槲也恢阑疖囀鞘裁搭伾冶人€小兩歲。
“綠色。”他略有不屑地回答。
我在內(nèi)心想象這綠色是什么樣的綠色,究竟是松綠還是韭菜綠,是像向日葵葉子的綠,還是郵政綠。
“你是在哪個火車站見到火車的?”營業(yè)員繼續(xù)追問。
“譚家井。”他似乎像回答自己家在哪里一樣輕松。
“那火車站的房子什么樣?”營業(yè)員以他廣博的見識步步追問。
我實(shí)在不敢想象譚家井火車站長什么樣。應(yīng)該像學(xué)校的大門吧,比起一般的門大兩倍,高一倍。還能像什么呢,大隊(duì)部?商店?那跟普通的房子也沒有什么兩樣啊,都是土平房。
那孩子抬起頭,半仰著臉。我們的眼睛都跟著他的視線看,他看著空空的天空,舉起手。
我想,這火車站一定是高大無比的,能遮住整個天空。
他在半空中畫了兩下,一撇一捺,像個大大的“人”字。
火車站什么樣?像個“人”字?我心想,滑稽。我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火車站像個‘人!”
小伙伴們跟著我狂笑起來,笑聲充滿譏諷。
他不慌不忙,扭頭看了我們一圈,又在“人”字下面畫了兩豎。
我看清了,他寫了一個字:介。
他無聲的回答使?fàn)I業(yè)員很無奈。看營業(yè)員的表情便知道,那孩子回答對了。
我在想象,那高大的火車站該是多么壯觀,原來像山上的廟,是起脊房子,足夠讓火車停在里面。
“像山上的玉皇閣?”有人喊。
大伙都看營業(yè)員的表情。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看得出來,那孩子雖回答對了,但營業(yè)員還是不相信這小屁孩兒居然能跑到遙遠(yuǎn)的火車站去。
其實(shí),火車站只是在山外距離我們這個村莊30公里之遙的地方。
營業(yè)員沉默良久,終于深沉地祭出了最致命的一個問題:“譚家井火車站有幾道軌?”
所有的孩子都傻了—難道同時有很多道火車軌道?那鐵軌怎么能同時存在呢?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那個孩子。他伸出雙手,極力地回憶著。他伸直雙掌,并列在身前,從左向右移動,我的面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道又一道寒光閃閃的鐵軌。
他的雙掌移動了三次之后,又挪回左面,又開始很艱難地回憶著,再次移動,緩緩挪動雙掌,一次,兩次,三次。
他在半空中停住了雙掌,看來沒有第四道了。五秒鐘之后,他確定地回答:“三道。”
營業(yè)員臉上顯出吃驚的表情,看來他也沒有想到,這孩子真的去了火車站,真的見到了火車。他終于肯定地說:“你是我們村第二個見過火車的人。”
這句話像一個結(jié)論,每個人的表情立即從質(zhì)疑轉(zhuǎn)為佩服,隨聲附和:“哦,三道軌啊!”
營業(yè)員最后說了兩個字,便回到了商店。他說:“去吧。”
那孩子因?yàn)楸蛔C實(shí)見過火車,因此獲得了大赦。接近正午的陽光潑灑在他并不稚嫩的臉上,熠熠生輝。我們擁著那孩子,嘰嘰喳喳走出了大院,爭先恐后地詢問他關(guān)于火車的事。
出了門,我突然想到,我們村第一個見到火車的人是誰呢?我好奇地跑進(jìn)商店,問營業(yè)員。他已經(jīng)站在柜臺后面,垂著頭說:“沒有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