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曉昱

我是在縣博物館遇見那只螞拐的。我們當地人把青蛙叫作螞拐。
那天,學校組織我們去參觀博物館。那里收藏有很多面古老的銅鼓,每一面銅鼓上都有好幾只或大或小動作各異的螞拐,有的在抬頭仰望,有的在低頭冥思,有的好像在看著某處發呆……
銅鼓,我們村就有幾面,形狀都差不多,對我沒有一點兒吸引力。在我覺得無聊至極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聲音:“啊,好無聊,孤獨又寂寞。”
我轉身一看,旁邊沒有其他同學,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金黃色的螞拐。它身上有弦紋,雙目圓突,扁扁的嘴巴一張一合:“你可以把我從這里帶出去嗎?這里太無聊了。”
天哪,它該不會是一只螞拐精靈吧?在動畫片里,我看到過螞拐被封印上千年后成精的故事。要是被螞拐精靈附身,可就麻煩了。這么想著,我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請帶我離開這里吧,這里的生活太枯燥了。”螞拐說著,用四只腳用力地跺著,銅鼓“咚咚咚”響起。
“嘿,那位同學,請愛護公物,不能亂敲銅鼓。”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提醒我。
“我沒有敲銅鼓啊,是那只……”我本來想辯解一下,可看見那只螞拐驚慌失措的樣子,馬上改口,“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螞拐撓頭求饒。
我有些生氣,準備離開,卻被螞拐拉住了衣角。螞拐的力氣不可小覷,從它剛才跺腳讓重重的銅鼓響起就知道了。此刻,我不能前進一步。眼看著螞拐又要跺腳了,我可不想再被工作人員指責,無計可施的我只好把它裝進了書包。
參觀完博物館,回到鎮上,已經到了放學時間。我家離鎮上有兩公里遠,回家路上要經過一個農貿市場。早上,阿媽叮囑我,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幫她買一包酒曲。于是,我走進了農貿市場。
市場里,有幾個叔叔正在賣螞拐,那些被關在籠子里的螞拐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了。
“啊,可惡,我要救出我的同類。”書包里的螞拐探出頭來。
“我身上沒錢,不可能把那些螞拐買下來;硬搶,我不是那幾個叔叔的對手。怎么救?”我無奈地聳聳肩。
“看我的!”說完,螞拐嘰里咕嚕地小聲念了幾句咒語。
只見籠門自動打開,螞拐們重獲新生,蹦跳著逃散。
“奇怪了,這些螞拐今天到底是怎么啦?”賣主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一只也沒抓回來。
“你真厲害!”回家的路上,我打開書包,將螞拐放在我的掌心透透氣,余暉照在它身上,金光閃閃。

回到家,我把螞拐放入門前的大陶瓷缸里,那里有我養的一些金魚。
那些天,我天天帶著螞拐上學。沒人注意時,我就會把它放出來活動活動筋骨,跟它聊天,給它講一講我學習、生活中發生的有趣的事情。
“好羨慕你的生活呀!”螞拐感嘆道。
“其實學習也很枯燥,兩點一線的生活,很無聊。”
“哪有我無聊,我之前天天待在銅鼓上,只有那么狹小的活動空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啊。”螞拐仰天長嘆。
“你不是已經出來了嗎?好好看看。”我指著遠處的田野、高山、森林說。
“唉,說不定明天……”螞拐沒有說下去,它躺在我的手心,看著悠悠的白云發呆。
每天晚上,我都會和螞拐并排坐在大門口,看著璀璨的星空,呼吸著遍野的花香。本以為這樣幸福、安寧的日子會持續下去,可是接下來連續幾天的暴雨讓一切都變了。
電閃雷鳴,暴雨沒日沒夜地下,最終洪水暴發。
“我晚上聽見了我的同類在哀號,它們應該是被村民抓去了。天哪,這會遭到報應的。請叫那些人把青蛙放生吧,否則,接下來整個村莊都會被洪水淹沒!”
我相信螞拐的預言。于是,我挨家挨戶去勸說那些抓螞拐的人,讓他們把螞拐放生。
可是他們不聽我的話。對他們來說,把螞拐賣掉,賺錢才是硬道理。
我無可奈何地回了家,螞拐看到我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唉!后果嚴重啊……”螞拐搖搖頭。
幾天后,靠近河邊的房屋被洪水推倒,還有一個老人被洪水“吞”掉了。洪水繼續上漲,眼看村里的房子都要被淹沒了。
聽阿爸說,村委會正在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抗洪救災相關事宜。
我帶著螞拐沖進會議室:“請那些人將抓來的螞拐放生吧,只有這樣才能讓暴雨停歇,讓洪水消退!”
“我們在開會,小孩子別進來搗亂!”
“他沒有搗亂,他說的是真的。你們要是不聽,天將降大禍,整個村莊就會被淹沒!”這時,螞拐跳到我的掌心,瞪著眼睛吼道。
大家看到我手上的螞拐在說話,都驚呆了。
螞拐跳到一個鐵桶上,用力跺腳,“咚咚咚”,震耳欲聾。
“快叫村民放了青蛙,否則大難臨頭!”螞拐大吼道。
在村委會干部的勸告下,在我和螞拐的見證下,那些被抓的螞拐全都回到了田野。
與此同時,我的螞拐對著天空念著咒語,還用爪子比畫著什么。
阿爸阿媽和爺爺聽說我有一只會說話的螞拐,都跑來問我怎么回事。我沒有理他們,只是靜靜地陪著螞拐。
螞拐專注地念著咒語,汗如雨下,原本金黃色的皮膚變得像炭一樣黑。果然,過了一會兒,剛才還黑云翻滾的天空出現了亮色,暴雨漸歇,洪水慢慢退去……村民鼓掌歡慶。
此時的螞拐元氣大傷,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突出的眼珠仿佛要掉下來。
“謝謝你救了整個村莊。”我撫摸著螞拐說。
螞拐睜開眼,對我笑了笑,虛弱地靠著我睡著了。
兩天后,在我的精心照顧下,螞拐漸漸好起來。
鎮上一些有錢人聽說我們家養了一只神蛙,都想以重金買下它。我怎么舍得賣呢,現在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村民都很感激這只螞拐,決定要為它立一尊雕像。
“別,別,我才沒那么偉大呢。再說了,這樣大張旗鼓,要是被我們的蛙神知道了,會把我抓回去的。”螞拐叫我勸大家不要這么勞心費錢。
“你不就是神蛙嗎?還有比你更厲害的?”我問道。

“當然,就像你一樣,你不是還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嗎?”螞拐說著,抬頭看了看天。
現在,我們全家都把螞拐當成了家里的一員,吃飯時都讓螞拐坐上座,每頓都給它吃新鮮的飛蛾、稻飛虱、蝗蟲之類的,這些都是我一大早去田野里抓來的。
時光流轉,轉眼間,到了我們當地的銅鼓節,各個村都抬出本村的銅鼓,到鎮上參加擊鼓比賽。其規則是大鼓對大鼓,小鼓對小鼓,4面鼓為1組,每面鼓3人輪換著打,不能中斷,以打得響亮動聽、節奏明快、耐力持久的為勝。
我帶著螞拐去參加這盛大的節日。集市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鞭炮聲、銅鼓聲、歌聲、叫賣聲不絕于耳。
我和伙伴們跳起了螞拐舞,還唱了一首剛學會的《螞拐歌》:“螞拐是天女,雷婆是她媽。她到人間來,要和雷通話。不叫天就旱,一叫雨就下。你們傷害她,老天就懲罰。”
螞拐看著我跳得起勁,也加入進來。它隨著銅鼓的節奏,在我的手心翻轉、跳動,陽光照在它金黃色的身上,更加耀眼。
跳著跳著,它看到那一面面銅鼓上的螞拐,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在沉思。
“那里有好多我的同類,都是銅鑄的,我終于知道了……”螞拐沒有再說下去,臉上流露出一種徹悟的表情。
“你怎么了?”我停下來問它。
“出來這么久,我有些想念之前我待的那面銅鼓了。其實,我們銅鑄的青蛙的職責和使命是守護銅鼓,所以我決定回到銅鼓上去,回到原來的地方。”螞拐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一副決然的樣子。
我聽了,若有所思,也許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自己的義務,螞拐也一樣。
“那么再見咯,我要回去了。”螞拐揮揮手,眼角處有閃亮的東西在晃動。
“再見!”我說完,望著刺眼的太陽,鼻子癢癢的、酸酸的。
螞拐一個旋轉,伴著耀眼的陽光,瞬間從我的手心消失了。
“我會想你的。”我喃喃道。
后來,學校又組織我們去參觀縣城新建的大型銅鼓博物館,那面銅鼓也在里面。
我懷著急切的心情走進博物館時,心里就像有一只螞拐在敲打著我的心鼓。
我在一面面銅鼓中喊著螞拐,可是它們都一動不動,神情肅然,也許我認識的那只螞拐早就不在這里了。
就在我悵然若失走出博物館時,恍惚中,矗立在門口的一面大銅鼓上的,一只似曾相識的螞拐對我轉了一下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