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非

英國人加文·普雷特-平尼特別喜歡偷懶,一天中有一多半的時間,他都不想干活。他熱愛那些跟“懶”有關的事情,喜歡賴床,喜歡午睡,喜歡在工作日的下午發呆,出去喝咖啡、曬太陽,喜歡躺在草坪上無所事事地看著天上的云。
人生的前26年,加文活得很像他的父輩,向著成功生活一路高歌猛進:他中學就讀于英國久負盛名的威斯敏斯特公學,大學先是在牛津大學攻讀物理學,后來換成了自己更感興趣的哲學和心理學,隨后在倫敦藝術大學中央圣馬丁學院順利拿下圖像設計的碩士學位。畢業后,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擔任藝術總監,負責英國一家報紙的整體設計。
一切看上去風平浪靜,直到加文遇到了自己的中學同學湯姆·霍奇金森。他們是威斯敏斯特公學的同學,畢業后,湯姆去了劍橋大學。他在25歲之前的人生也是一路坦途,讀最好的貴族學校,考最好的成績,畢業后擁有朝九晚五的穩定工作,按部就班地活著。
多年后重逢,兩個老同學坐下來聊天時才發現,他們都討厭上班,喜歡偷懶,只想無所事事地過一整天。
湯姆說,工作的這幾年,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網中掙扎。他不喜歡上班,尤其討厭早起,每天早上要花很大的心力,才能從被窩里爬出來,一想到要去辦公室,他就會崩潰,只能靠泡澡緩解壓抑,所以他常常遲到,有時候磨蹭到中午還出不了門。
改變湯姆的是塞繆爾·約翰遜博士的一篇文章。約翰遜以勤奮著稱,靠自己的力量,花費9年時間編纂出聞名天下的《約翰遜字典》。可讓湯姆感到意外的是,約翰遜居然寫過一篇關于“懶惰”的文章。原來這位大人物也愛偷懶,討厭早起,不喜歡干活,一有機會就想發呆。
湯姆把這個發現分享給了加文。兩個老同學在熱烈的討論中意識到,過去他們總覺得“一事無成”“坐以待斃”“隨波逐流”是貶義詞,活著就要努力奮斗,閑散懶惰是對人生有害的想法,但現在他們覺得,也許這些只是人們的一種偏見,偷懶或許不是一件壞事。
他們決定為“懶惰”正名。兩個人先后辭職,開始踐行一種懶人生活方式——他們想用自己的人生證明,懶也可以是一件好事。
踐行懶人生活方式的第一個項目是辦雜志。1993年,一本名叫《閑人》的雜志誕生。湯姆負責文字,加文負責設計。他們在雜志封面特意標注:“游手好閑者的專業讀物。”雜志名稱也有說法,它來自塞繆爾·約翰遜博士文章中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或者期望成為,一個閑人。”
這本雜志一直發行到今天,每期固定的卷首語是這樣寫的:“《閑人》是一本倡導自由、快樂和無所事事的藝術雜志。我們相信,懶的概念在當代社會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事實上,閑下來是幸福生活的關鍵要素。我們希望用振奮人心的哲學、評論和反思文章激發你的懶惰意識,與此同時,我們也會提供變懶的實踐指南,幫助你追求一種更懶散的生活。”
時間久了,很多人自告奮勇為雜志供稿。在這里,有人負責采寫人物長報道,尋找懶出新意、懶出特色的人物,也有人分享實際的偷懶經驗,比如,如何在鬧鐘響了之后繼續有效賴床、打電話請病假可以有多少種理由。還有一個欄目是理論研究,為所有懶惰行為尋找歷史依據,引經據典地分析,為什么我們應當反對早起,扔掉鬧鐘,把“人生5年規劃”扔到垃圾桶里。老子、王爾德和約翰遜博士的觀點經常被引用;馬克思的法國女婿寫過一篇《懶惰的權利》,其中的言論經常被提及;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所描述的東方人的安逸生活,更是雜志發行至今非常受歡迎的引用來源。
唯一的問題是,這本越來越受歡迎的雜志并不怎么掙錢。但是他們依然相信,“懶”是一項可以謀生的事業。湯姆最喜歡舉的一個例子是,他們因為辦雜志結識了天南海北的朋友,了解到千奇百怪的故事。正是在朋友聚會的酒后閑聊中,他們發現苦艾酒的存在,最早做起了苦艾酒進口生意。
《閑人》雜志辦到第10年的時候,一切開始漸漸步入正軌。他們對雜志的管理有條不紊,各自的私人生活也過得不錯,他們有固定的住所、穩定的收入,家庭關系也很融洽。就在這時,兩個創始人決定,他們要跳脫眼前的生活,休息一下。2003年,加文突然宣布自己要休假,幾天之內,他就訂了一張去意大利的票,一個人拎著行李搬去了羅馬。這不是計劃好的旅行,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時去田間散步,有時去美術館看畫,在路邊的咖啡館一坐就是一下午,除了看天上的云發呆,其他的都不做。
加文在羅馬待了7個月。這段時間,羅馬的天空總是萬里無云,這讓他想念倫敦的云,想念小時候抬頭望著天看云的時光。他總是聽到人們“說云的壞話”,嫌棄云遮住了太陽,抱怨云帶來了雨,他想要為云做點什么。
從羅馬回到英國后,加文受邀在一個文學節上演講。那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文學節,前一年的演講嘉賓比到場的觀眾還要多,加文想要讓自己的那場演講來的觀眾稍微多一點,就琢磨著搞點噱頭來吸引人。他想到了自己在羅馬心心念念的云,于是一本正經地宣布,他要進行“賞云協會成立演講”。
他的計劃成功了,演講當天座無虛席。演講結束后,很多人跑來問他,如何加入賞云協會。一開始他還會認真解釋,自己只是開玩笑。當詢問的人越來越多,“我意識到,我還真得為他們成立一個協會,一起賞云,這才說得過去”。
和創辦《閑人》雜志一樣,賞云協會也是在一股腦的熱情中成立的。加文買了一本關于“如何創建網站”的工具書,就這樣,一個致力于抬頭看云的組織誕生了。
加入賞云協會最初是免費的,沒有儀式,每個會員只需認證“成為賞云協會的一員”即可。后來,加文決定收取入會費,每人15英鎊,成為會員后可以得到一枚賞云勛章,還有一份榮譽證書。如今,盡管入會費漲到35英鎊,但還是有人源源不斷地加入。賞云協會成立20年,已經有超過5.9萬人成為會員。
“成為懶人”真的成為一項事業。這對老同學開始在不同國家參加電視節目、出版書籍、參加演講,介紹自己踐行了十幾年的獨特生活哲學。他們不再是只在英國有點名氣的古怪伙伴,現在,他們的故事在不同國家被寫成不同語言的報道,被更多人看到。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報道他們的文章寫到最后,似乎總要為他們的“懶人事業”尋找一種意義。有的將他們的行為詮釋為“反抗快節奏的都市生活”“諷刺過度依賴智能手機的現代人”;另一些報道則強調這份事業背后隱藏的科學意義,最常提及的例子是,在賞云協會的努力下,糙面云得到了氣象學界的正式命名,并被世界氣象組織錄入《國際云圖集》,這一點常常被拿來證明偷懶也有現實價值;還有一部分報道會特別指出,這種生活哲學提倡的懶生活、慢下來,有助于舒緩現代人的焦慮和抑郁,對人類心理健康有積極作用。
湯姆和加文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意義。自始至終,他們都不是為現實意義而做這些事的,他們始終踐行著最初的理念——人生隨遇而安,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賞云事業漸入佳境時,他們倆迷上了尤克里里,理由是“尤克里里的聲音聽上去就是一種與工作無關的聲音”,兩個人為此合作寫了一本書,還舉辦了尤克里里演奏比賽。之后,“懶人事業”又開啟了新的項目。2011年,湯姆和妻子維多利亞在諾丁山開了一家名叫“閑人學院”的小店,在這里你可以喝咖啡,吃蛋糕,跟陌生人聊天,也可以參加培訓課程,包括練字、唱歌、彈尤克里里。這家小店的書架上擺著所有在《閑人》雜志里被引用過的書,那是他們“偷懶”的理論基礎。店里每個工作人員的上衣領口都別著徽章,上面寫著“閑”。
顯然,這種生活方式并不適合每一個人,這份自由需要個人覺醒,更需要社會保障。在不同的背景下,并非每個人都能像他們那樣徹底放下一切。對那些沒辦法隨心所欲的人來說,這種“懶人生活”雖不能完全實現,倒也不失為一種善意的提醒:高壓生活里也可以有所喘息。哪怕只有短暫的休息時間,你依然可以在公園里瘋跑,和孩子一起唱歌,忘我地彈尤克里里,看著云發呆。很多快樂是免費的。
湯姆今年57歲,每天堅持睡午覺,一天最多工作4小時;加文今年58歲,抬頭看云依然是他的愛好。他們因為《閑人》雜志和賞云協會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形成了一個閑人好友群。
閑人們的聚會中,不乏倫敦文藝界的傳奇人物。比如喬克·斯科特,他是一個幾乎無法被定義的閑人,喜歡唱歌,喜歡聚會,在酒吧組建過樂隊,他管自己叫詩人,但他一輩子只寫過12首詩。他有段時間當過公交車司機,但因為在開車時帶頭領著全車乘客大聲合唱,被通報批評。后來,他開車開到一半跳下車去酒吧唱歌,最終遭到解雇。晚年,他被確診患有癌癥,卻沒有接受任何治療,而是坦然接受死亡。他被《閑人》雜志評為“年度懶人”,臨終前還被授予“終身無成就獎”。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告訴我們,要努力,要奮斗,要爭取,要往上爬,要成功,但這群閑人的生活更像另一種極端的提醒:就算不那么努力,生活也可以很傳奇。
(野 子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