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

一次我去理發,看到為我理發的理發師,竟想起托爾斯泰寫的一個有關皮匠的故事來。
托爾斯泰的一篇短篇小說中有一個皮匠,名字我已忘了,這個皮匠原本是一位天使,因犯了天國的罪愆被貶謫到人間。他赤身裸體地倒在一處泥濘中,被路過的一個老皮匠發現后收留。他康復后便在老皮匠的店中學各種手藝,后來也成了皮匠。
學了幾年,皮匠的手藝已經勝過了老皮匠。老皮匠也更老了,便把店里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給他,他慢慢地成為附近最好的皮匠。有一天,一位老爺獵到了一只漂亮的鹿,打算用鹿皮做一雙靴子,便率領一些隨從來到這家店,讓皮匠為他量腳,并指定了靴子的樣式。老爺走后,皮匠就立刻剪裁起來。老皮匠雖然將主要的業務交給了他,但老爺的靴子畢竟很重要,便在旁邊看著他工作。皮匠做了約莫一半,老皮匠便大驚失色:從來沒有出過這么要命的錯呀!原來,皮匠竟把那美麗的鹿皮裁成一雙沒有鞋跟的拖鞋了。在俄羅斯,這種樣式的拖鞋是死人入殮時穿的。老皮匠立刻喝止,但他聾了似的沒有停下。正在這時,門外車聲大作,老爺的隨從氣急敗壞地來通知,剛才定制的靴子改作拖鞋,因為老爺在進城門的時候斷氣了。
當皮匠為老爺的拖鞋縫上最后一針時,他在人間的貶謫結束了。天空中有一道光束穿過屋脊,四周響起了仙樂,是他回歸天國的時候了。老皮匠幾年來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原來是那樣光耀圣潔!他向老皮匠道謝,這是他幾年來第一次開口。老皮匠說:“等一下,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呢?”他點了點頭。老皮匠問:“老爺來定做靴子的時候,你為什么決定做成拖鞋呢?”
“很簡單,我的一個名叫死神的朋友,正混跡在老爺的隨從之間,他跟我打了個招呼,我便知道老爺的時辰已到。”
這就是托爾斯泰筆下有關皮匠的故事。
皮匠與理發師有什么關系呢?
是這樣的,為我理發的這位理發師不是托爾斯泰筆下虛構的人物,而是我家附近的一個真實人物。理發師是一個中年婦人,她在三角小公園邊開設家庭理發店已經有十多年了。我十多年前讓她理發的時候,她年幼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有時她要停下工作去張羅孩子的事;現在,她最小的孩子已經上職高,而老大已經準備去當兵了。她的手藝十余年來沒有一點進步,理發店的環境也沒有顯著的改善,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長期做她的顧客。
她的優點是不太愛說話。笨拙一點的手藝,往往可以解釋成老實可靠這種性格的附帶品,我便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包容的了。在浮華的城市,靜默與笨拙有時反而令人珍惜。
那天,我在她狹小的理發店等待。她正為一個從頭發與面容看已逐漸由中年邁入老年的男子理發,收音機里用閩南語播著賣藥廣告。那位中老年顧客說話了:“唉,看看這一頭頭發,老板娘,是你把我從黑發理成白發的呀!”
理發師笑笑,沒有說什么,顧客繼續說:“這樣下去,恐怕不久了——不過,老板娘呀,你是不理解的。”
但我察覺這位理發師潛藏著的智慧,說她不理解,其實她比誰都理解。她有點像托爾斯泰筆下的那個皮匠,皮匠做過無數鞋子,終于理解了生命的真諦;理發師為許多人理過頭發,將無數黑發剪成白發,當然也理解生命的意義。只是,托爾斯泰筆下的皮匠是天使的化身,他其實無須經歷便能知曉世間所有的真相,而這位理發師呢?
那位顧客走后,理發師示意我坐上那把還有余溫的椅子。她一剪剪去我鬢角的頭發,頭發落在白色的圍巾上,我仔細看,已經有很多根閃爍著銀光了。我看鏡中的理發師,正巧她也在看我,她臉上浮現一種帶有安慰又有一點詭譎的笑容。這時候,我突然覺得她像托爾斯泰筆下的那個皮匠一樣,只要剪完這次頭發,她便完成了人間的貶謫,隨時會向一個我不知道的國度飛去。
(禾 苗摘自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巡禮之年:野姜花》一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