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光影

安爽

窗外已然是春的模樣，陽光熠熠，春風徐來，帶來陣陣花香。

溫和的陽光被樹葉切得細碎，直直地投射到房間的白墻上，金澄澄地發著光。突然想到歸有光《項脊軒志》有言：“……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月光與日光，二者我都喜歡。那溫和清雅的光，透了樹葉細細地映在地上或墻上，影子如清冽湖水中的藻荇，又如炙熱軀體里的血脈。

我對于光與影的熱愛大概始于兒時。暑期來時，父母因為生計，每每送我回老家的祖母那里，而這也是小小的我最期待的事情。

兒時的樂趣數不勝數，大概因為天真單純的緣故，快樂總是那么簡單，每天都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兒可做。特別是在暑假的時候，不用擔心自己的功課，不用為了課文背誦和數學成績擔驚受怕。而鄉村的天地是那么廣闊，連呼吸都十分通透順暢。田里綠油油的玉米苗在吮吸著大地甜絲絲的汁水，一天比一天高；屋檐下的云雀嘰嘰喳喳，像在吵架，也像在開會。我可以有好多好多的好朋友：小得只有兩只眼睛的魚兒、從河里撈上來的綠毛田螺、土里扒的土鱉、田里逮的螞

蚱……

最愛的就是每天夜晚來臨，炎熱褪去，我搬了小板凳與祖母在樹底下一同乘涼。夏夜的星星格外亮，又格外高，我用手指環成一個圈放在眼睛上，便能看到世界上最美最亮的星星。星光和月光透過樹葉投下來，地上便有了各種各樣的形狀，我拿了小木棍在地上描樹葉的輪廓，可是一陣風吹來，樹枝一動，便描不準了。祖母用芭蕉葉蒲扇為我驅趕蚊蟲，睡意襲來，她慢悠悠地閉了眼，蒲扇的風漸漸小了。她的頭猛地往前一栽，又把眼睛睜開了，蒲扇又晃動起來。如此循環幾次之后，她手里的芭蕉葉扇子終于不再動了。祖母的呼吸聲和蛐蛐的鳴叫聲纏繞在一起，是讓童年的我最安心的聲音。

祖母家是老房子，是用大青磚壘的，一開始地上鋪的也是磚。但幾十年來，這座房子里有人來了，又有人走了，走來走去的已經看不見磚的樣子了，只能看見地上凹凸不平的硬硬的泥印子。天氣十分熱的時候，是下午一兩點。那時，空氣中都是火辣辣的熱氣，樹上的蟬會止不住地鳴叫。我吃了飯總要跟著祖母午睡的，睡在那房子里很涼快，祖母的竹席也很舒服。祖母總愛給我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大姑娘變成妖怪啦，蛇會吃不聽話的小孩啦，每次我都又害怕又想聽。但祖母說不了多久就睡著了，像火車鳴笛一樣打著呼嚕，吵得我睡不著。祖母睡覺的時候嘴是張著的，隨著呼吸時小時大，很是有趣。我睡不著的時候就喜歡默念喜歡的電視劇里演員的臺詞，假裝自己就是那個角色，有時候入戲太深，念著念著還能哭出來。小孩子沒有失眠的煩惱，盡管祖母的呼嚕聲很大，頭頂風扇的嗚嗚聲也很聒噪，我的眼皮卻越來越沉，那些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飄渺了。

醒來的時候天氣已經不那么熱了，我睜開眼，身邊卻沒有了祖母。那時，落日余暉透過窗子印在我汗津津的紅臉蛋上，小小的木窗欞兒早被曬透了，上面全是細細的裂痕。祖母去喂她的老母雞了，她在瓷盆兒里倒上些麥麩子和菜葉子，加上水攪勻了。老母雞個個都吃得臀大腰圓的，咕咕咕地叫著等祖母來喂。它們生的蛋當然都被我吃進了肚子。而祖父最愛去菜園，菜園里有黃瓜、豆角、西紅柿，還有茄子和辣椒。有的還開著花，有的卻都長老了。我跳下床去找祖父，祖父個子很高，高高的豆角架也遮擋不住，我一眼就能找到他。祖父先前是學校里教書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和我學校里的老師們不怎么一樣。祖父從口袋里掏出個灰白的小布包來，從里面拿出一枚五角的硬幣給我。我一蹦一跳地去小賣部買雪糕，那金黃色帶著金屬氣息的小小硬幣在我汗津津的手里變得滑溜溜的。我蹦著跳著穿過胡同，胡同里靜悄悄的，只有橙色的陽光和我，我頭頂的羊角辮子像兩個小小的月牙兒。那小小的影子跟著我走到胡同口，一拐彎，便不見了。

“我要一個癩皮狗。”小賣部的大嬸笑吟吟的，打開冰柜從里面拿出雪糕遞給我。“癩皮狗”是雪糕的名字，一個袋子里面有兩根雪糕，一根是黃色的，橙子味；另一根是黑色的，黑米味。我最喜歡吃黑米味的，橙子味的給祖母吃。祖母是愛吃雪糕的，她也喜歡吃些甜甜的點心，后來我總長蛀牙也多半與祖母有關系。

轟隆隆，明明還晴著天，卻打起了雷，要下雨。祖母趕忙把院子里曬的豆子收起來，喊我去收衣服。但是我個子太矮，根本夠不著，就搬了小板凳踩著收。祖父去把窗子都關上，我們三個人忙極了。不一會兒黑云便過來了，雷聲也更大了，豆大的雨點落下來，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我想落在人身上一定很疼吧。雞窩那邊傳來了雞的叫聲，它們也要進窩了。

下雨的時候祖母家總要停電的。這時候也沒有辦法做飯，因為廚房離得比較遠，雨又大，祖父怕祖母滑倒摔傷，便不讓她去廚房做飯。祖母就從高高的櫥子里拿出爸媽送我來時買的方便面來，用熱水泡了給我吃。屋子里黑漆漆的，祖父點了蠟燭，立在桌子上。我就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吃著美味的泡面，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屋子里的每個角落都是黑的，只有我和祖父祖母待的地方有光亮，真是溫暖極了。那小小的紅色蠟燭汩汩地往下滴著淚，我的心里卻樂開了花。

我害怕黑暗，但是躺在床上，躺在祖母身邊，聽著房頂瓦上叮叮當當的雨聲，我就什么也不害怕了，睡得又香又安心。

大雨過后，池塘里的水漲出來了，青蛙一直呱呱呱叫個不停。草葉子上面伏著只綠螞蚱，綠色的腦袋轉來轉去。它帶刺的長腿發力，一下子蹦進草窩，便不見了。我穿著我的小雨鞋跟在祖父屁股后面去玉米田，看大風有沒有把莊稼吹倒。雨剛停，天還陰著，灰色的云彩像小河一樣流向遠方。田里的玉米擺成一片片綠色的方陣，像是威武的士兵。但方陣里總有那么一小塊的士兵倒下了，成了大風的手下敗將。不一會兒我們就走到了田邊，祖父讓我在田外等著，他要進去仔細看看。我站在田埂上，聞到了一股濕濕的清香，是玉米葉子的味道。玉米葉子上滿是水珠，風一吹便紛紛滑落，好像它的淚水灑在松軟的泥土上。玉米的心事只有泥土知道。

田里的玉米苗長得飛快，暑假結束的時候都已經結了玉米，只是還沒有成熟。那些溫暖又快樂的時光就像我的黑米雪糕一樣，嗖一下就被我吃進肚子里，不見了。我要開學了，又要進入學堂和熟悉或者陌生的老師和同學見面了。心里開心，卻又失落。

如今的我還是害怕黑暗，可睡覺的時候身邊卻沒有了祖母。我常常在黑漆漆的夜里打開窗子望向夜空，那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卻也足夠讓我心安。

誰能永遠不長大，誰能永遠都有祖母陪在身邊呢？

此時窗外的太陽已然要落下去了，那墻上的光影也變得越來越淡薄，終于也不見了。

（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