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

那天夜里,丈夫變成了狗。
她在夜里并未發現這個秘密,只是覺得身子冷,像抱著冰塊,但懷抱里明顯空蕩蕩的。她下意識拿腳去湊丈夫的腳,希冀他能為自己冷掉的身子加熱幾分鐘,可下腳處,空空蕩蕩,像踩在懸崖邊緣。
早晨起來時,睡相變了樣,她抬手,觸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夢里,她陷入池塘,想捕撈一日三餐,魚從水中一躍而出,旋即被風開腸破肚,魚膘、魚鱗四分五裂,糊了她一臉。她因此被嚇醒,睜眼,又被嚇得更醒。是狗,一條巨大的金毛犬,雙眸緊閉,與她臉貼著臉。她對貓狗沒什么特殊的喜愛,但也沒有特別的討厭,只是懷疑自己還處在夢中——第二層夢。可又明顯不是,一切都太像正確的日常,鬧鐘顯示的是早上七點,她要起床上班的時間。
她照舊洗漱、換衣服,那條狗也在五分鐘后醒來,徐徐來到衛生間。狗并未抬頭看她,而是非常嫻熟地找到了馬桶的位置,一躍而上,就像她丈夫每天做的那樣,同時又翻開幾本早已被翻爛的雜志,悠然自得地看了起來。
狗并不說話,就像她那個木訥的丈夫,即使把嘴巴撬開,灌進去消毒水,也什么都問不出來。用男人的話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曲線,習慣了就好,哪能每天都有話說。
過去,沒有任何解決的余地時,她便在心里咒罵,嫁個男人還不如嫁條狗。她向閨密們傾訴自己婚姻中的點滴不幸,閨密們卻異口同聲地說,結婚了不就是這樣嗎?你就當養了條狗吧,時間長了,總能培養出一點感情的。
但那條狗并不是初生的小狗,甚至已不在壯年,它的步伐老態龍鐘,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大手蹂躪過,胡須也掛得老長,微風一吹,顫巍巍的,很像丈夫每天回家后都疲態百出的樣子。她越發覺得這不是一個夢。
無論是不是夢,班總是要上的。她總是收拾得慢,即使早一步起來,也還是會晚一步出門。新婚宴爾時,丈夫總是笑著等她,但時間一長,丈夫開始不耐煩,每天時辰一到,他便迅速地離家而去。
那條狗叼著公文包,站到了門前,她嚇得趕緊站起來去開門。雖然多年夫妻感情已經淡漠,但身為妻子的責任總像枷鎖束縛著她。比如,丈夫回來,她要拿包,要給丈夫掛衣服;丈夫出門,她要幫丈夫系領帶,為他收拾好一切。
狗靜默地望著她,像在等待什么神秘的加冕儀式。她嫻熟地拿起領帶,掛到了它的脖子上。狗望了她一眼,像主子示意奴仆可以離開,她站在門前,呆呆地望著它漸行漸遠。
在地鐵上,她抓耳撓腮,想著如何向身邊的人解釋丈夫變成了狗這一事實,指不定有人說出多么難聽的話——不是跟你說了要好好服侍老公嗎?你每天詛咒他變成狗,現在好了,他真成狗了。對啊,對啊,變成狗也沒什么不好啦,他平時反正也不怎么搭理你,狗就狗唄。
“撲哧”,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自顧自地笑起來,狗就狗吧,畢竟,人和狗總是吵不起來的。
她同時也想試探其他同事在遇到這樣奇怪的事時的態度。于是,借中午吃飯的時間閑聊,她問同事阿芬:“我問你個事情啊,要是你的老公哪天變成一條狗,你會怎么辦?”“怎么辦?”哈哈哈,阿芬忽然拍桌狂笑不止,“他變成什么樣我都懶得管,變成狗倒好,搖頭擺尾,多聽話,總比出去亂找女的強。”
她驚覺阿芬和她關注的并非同一件事。對阿芬而言,接納丈夫的底線就是他不出軌,變成狗也好,變成飛蛾也罷,總之,履行不出軌的責任即可,其他的都不是重點。她忽然有所頓悟,自己是否對丈夫要求過多,一會兒希冀有共同語言,一會兒又貪圖溫暖安慰,這是連寵物都做不到的。
回家后,她看見不知道是丈夫還是狗的生物坐在電腦前,玩起了電腦游戲。她想,這一點倒是與丈夫的習慣如出一轍。她溜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做著做著,她突然想起,狗大概是不吃這些食物的,于是她問:“喂,你吃什么啊?”
狗并沒有回答她,好像在等待她繼續揣摩它的心思。她悻悻地站在廚房門邊,叉著腰,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話,晚餐也不用做。
她很快煮好了一碗泡面,同時拿出兩根火腿腸,放到了狗的面前。它并未抬眼望她,依舊沉浸于游戲之中,等她吃完面,火腿腸就不翼而飛了。如此這般下去,生活二三十年,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狗忠誠得很,多半不會出軌,但生活大抵也會繼續無趣下去。她還這么年輕,倒像個獨居的孤寡老人,希望從這不會說人話的動物身上得到溫暖。
但這條狗并不是普通的狗,它不會搖尾乞憐,也不會對主人阿諛奉承,更不會用肥厚的皮毛去溫暖主人的心。這只不過是一個披著狗皮的臭男人罷了,還不如一條真正的狗呢。
想到這里,她怒火中燒,從角落里抽起板子就朝那條狗襲去。可狗跑得很快,竟然從窗中一躍而出,消失在了茫茫樹影之中。真可惡,她想,為什么要住一樓,現在那個壞東西居然就這樣棄她而去了,她做錯了什么?她只不過是發了一點脾氣而已,它至于大動干戈到離家出走嗎?
她迅速穿好衣服,打算去外頭尋找那條狗,可丈夫好找,狗難尋。金毛犬都長得一模一樣,根本認不出來。她想,男人也是如此,到了一定的年齡階段,就分不出彼此了。
夏日,夜風燥熱,街上遛狗的人有許多。她從小區找到廣場,從廣場找到公園,把大半個城區都走遍了,還是沒有尋到那條狗的身影。她在花壇邊頹然坐下來,咀嚼著自己的不幸,走了倒也好,走了就再也不用擔心如何相處了。
就在她輕松愉悅地哼著小曲,走在回家路上時,一條金毛犬從路邊沖出來,不知何時,脖子上竟然多了一條繩索。這條狗似乎正是她要找的,這讓她感到不安。
“你怎么在這里?”
“你怎么在這里?”
握著繩索的女人竟是她的婆婆,她低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擠出兩個字:“散步。”
“軍軍呢?”婆婆有婆婆的固執,“你怎么一個人在散步,沒和軍軍在一起。”
她內心冷笑,心想,軍軍此刻不正被你牽著嗎?多么心照不宣的事,還找我理論,真是無理取鬧。她想,世間的婆婆大多是無理取鬧的,養大了兒子,即使轉交給兒媳,還是那么不放心,總要定期回來看兩眼。無論如何,那繩索就是臍帶,斬不斷的。
“要沒什么事,我先回家了。”她拔腿欲告辭,婆婆卻將那繩索蠻橫地遞上來:“我最近還有點事,你先幫我遛一陣子吧,我有空再過來接它。”
她目瞪口呆,恨不得瞬間消失,好不容易擺脫了丈夫,卻又被婆婆黏了滿身。就在她思索拒絕之詞時,婆婆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于是,她與狗并肩走在一起,就像多年前與丈夫熱戀時那般,星星還是那些星星,月亮還是那些月亮,夜輝也是一樣的醉人,可是,有什么東西變了,就在丈夫變成狗的那一刻,有東西變了。
四野無人時,她問道:“所以,你要怎么樣才肯變回人呢?”“汪,汪,汪!”看得出,那條狗很努力地叫著,想從心窩子里把話掏出來呈送到她面前。可人與狗,始終無法溝通。夜色沉默著,她回到家里,強行結束了這漫長又煎熬的一日。
如此下來,終于挨到了周末,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學習班,打算去學習理解寵物的語言。她想,冰釋前嫌得從溝通開始,如果不了解丈夫到底在說什么,那如何能夠讓他變回人呢?
“響亮的、高頻的吠聲表明宣示領地和攻擊性。短暫的、有頻率的吠聲表示警告同類有危險,可能伴隨猙獰和咆哮。清脆的吠聲表示問候。音調高的吠聲表示愉悅、友好。突然的尖叫表示痛苦。低沉的一聲吠也表示警告。”
臺上,老師的話語聲溫柔,大部分的狗與主人十分親密,只有她和那條金毛犬,像剛認識似的,一點也不熱絡。她想,狗的叫聲無非就那么幾句,挺簡單,可那都是情緒上的東西,丈夫要說的話,她還是理解不了。
“要耐心一點。”老師將她的手搭到那條狗的身上,在觸碰皮毛的瞬間,她的手反射性地彈開。她拒絕這個和丈夫有關的東西再與自己有染,她只是想讓丈夫變回人,然后好好討論離婚事宜。
她繼續百無聊賴地聽課,老師忽然講到狗與主人的故事。說的大抵是,狗的壽命比人的短多了,要好好珍惜家里的寵物。在座的人頻頻點頭,只有她,目光錯愕,嘴張得老大。她馬上想到,那是不是意味著,丈夫的壽命也縮短了?
這么想著,那條狗突然也像動了感情似的湊過來。她把它抱在懷里,忽然覺得氣味舒服,感覺溫暖,如同再度回到熱戀時丈夫的懷抱。但很快她知道這只是一種錯覺,丈夫不可能永遠這樣。離婚后,丈夫就會變成前夫,是死是活,活多少年,都不會和她有任何關系。
“關鍵問題是,要好好對待你們之間的感情,要有耐心,不要隨便發脾氣。”女老師的語氣嗲嗲的,讓她生出一絲反感,人活著就很不容易了,還要忍來忍去,太痛苦了。
讓丈夫趕緊變回人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無論如何,她不想讓自己的結局變得這樣可悲。于是,她打算,還是對這條狗好一些,將它供養起來,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姑且試它一試。
她開始變成一個稱職的主人,一個嬌妻,照顧狗的情緒,陪它看電視,哪怕是球賽;給它做飯,每天花樣都不同;在它生病時,一刻不離地照顧它……這一切,都讓她倍感疲倦,然而,這讓她連日來的失眠不藥而愈——因為很累,所以什么也思考不了,倒頭就睡。
功夫不負有心人,丈夫的情況終于有了起色。就在四月的第一天,丈夫又變回了人,目光溫柔地望著她。而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不對勁,因為,她變成了貓。她從丈夫逐漸驚恐的眸子里,望見了一個再也不想變回人的自己。
(大 力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研究怪獸的人》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