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茶

一

打“三朝茶”是桐家洲一件熱鬧的喜事，這是迎接一個新生命降臨的隆重儀式，也是家族子孫繁衍的一次莊嚴(yán)宣告。每一個桐家洲人都在熱鬧的“三朝茶”中走來，最終又在喧囂的葬禮中離開，從報喜到報喪，從呱呱墜地到入土為安，從“三朝茶”到葬禮，這是桐家洲人短暫而漫長的一生。

明媚的陽光從祠堂屋頂窄長的天門傾瀉而來，宛如一條銀色的瀑布將古老的祠堂照亮。暗紅的房梁在光的照射下，變得閃閃發(fā)亮，它們積聚的一層層光芒，像一面面鏡子似的，照亮祠堂每一個角落，也照亮操辦“三朝茶”主人的內(nèi)心深處。

村口的過房牯生了一個兒子。孩子一出生，過房牯拎著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行走在村莊，第一時間向岳父岳母和父老鄉(xiāng)親報喜。他提著染紅的熟雞蛋，奔走相告，挨家挨戶上門發(fā)放，他輕盈的腳步如燕子般靈活，臉上綻放的笑容如花般燦爛。在桐家洲，過房就是過繼的意思。牯是雄性的意思。比如，牛牯是指公牛，豬牯是指公豬，狗牯指公狗。過房牯來到桐家洲后才有了這個名字，他實(shí)際上姓胡，只是桐家洲人從來不叫他真實(shí)姓名而已。

主事先生將嬰兒的名字書寫在一張紅帖之上，旁邊寫著“根基穩(wěn)固”之類的吉祥字句。過房牯舉著托盤，拜謁祖先，參拜長者。平日暗淡無光的祠堂變得光芒四射，滿眼的紅色如此透明而遼闊，猶如潮水一般蕩漾在祠堂周圍，發(fā)出無比熱烈而又不絕如縷的回響。彤紅的蠟燭在神臺上肆意燃燒，跳躍的火焰映照著悠遠(yuǎn)的往昔，喚醒沉睡的祖先，也通往未知而又擁有無限可能的將來。

太陽從東邊的山頂冉冉升起，紅彤彤的光芒落在桐家洲。一簇簇紅色在鄉(xiāng)村小道上行走，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光芒四射。比陽光還要燦爛的是挑擔(dān)去食“三朝茶”的親朋好友，他們臉龐蕩漾的笑容猶如一朵絢麗的花朵，將村莊裝扮得比逢年過節(jié)還要喜慶。他們肩上的扁擔(dān)在陽光中搖曳，兩頭的籮筐裝滿禮物，有孩子的衣服、花帽、鞋子、小被子、手鐲、腳鐲等，還有座桶和搖籃，這些禮物都貼著一張張紅紙。鞭炮響起，過房牯用桐家洲最原始而又最高的禮儀歡迎岳父岳母一家的到來，一群人在煙霧和陽光之間魚貫而入祠堂。

“三朝茶”實(shí)際上是一次隆重的宴席，這是位于贛南大山深處的桐家洲客家人生育習(xí)俗中最為重要的一項。在過去，桐家洲的媳婦第一胎無論生男生女，“三朝茶”都必做無疑。“三朝茶”還會舉行“洗兒禮”，也叫“洗三朝”。家人燒好開水，放入石頭、大蔥、艾葉一起浸泡，待水變得溫?zé)岷蠼o嬰兒洗澡。

生育是血脈的延續(xù)。在桐家洲，沒有什么是比生育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因此，迎接生命的儀式復(fù)雜而隆重。生育的風(fēng)俗大致有：送安丁、送紅蛋、打三朝茶、接牽娘（外公、外婆）、摸腦、滿月酒、周歲酒……

隨著時代的變遷，桐家洲慶祝生育的習(xí)俗變得簡單，但“添丁”操辦一次轟轟烈烈的酒席還是必不可少。

一張張八仙桌在偌大的祠堂依次擺開，它們一直延伸至祠堂外的院子，甚至擺到了鄉(xiāng)間的馬路和田野之上。寂寞的鄉(xiāng)村因?yàn)橐粓鼍葡兊脽狒[非凡，一時間呈現(xiàn)萬人空巷的景象，父老鄉(xiāng)親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猶如成百上千只螞蟻涌向一塊誘人的食物，靜止的村莊在流動，沉靜的萬物得以蘇醒。村莊中間的河流在靜靜地流淌，紅彤彤的陽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吃酒席的父老鄉(xiāng)親行走于河流的木板橋之上，他們的影子倒映在金色的河流間，水中的影子個個喜笑顏開，歡聲笑語飄蕩在村莊的清晨，伴隨著河流的聲音消失在遠(yuǎn)方。

一場雨水打濕了河岸一叢叢小草，它們綠油油的，散發(fā)著光一樣的綠色。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依然停留在一棵棵小草之上，它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宴席帶來的喜悅，紛紛從小草身上跳躍，掉進(jìn)河流，融入自由的世界。河流拼命往前，它好像變成另外一條河流似的，改變了過去的羞澀和矜持，嘩啦啦的流水聲猶如清脆的歌聲，一路向前。

吃宴席的親朋好友魚貫而入，將祠堂擠得水泄不通，它像一個飽和的氣球似的變得無比膨脹。無法放置的還有八仙桌上盛菜的湯碗和碟子，它們?nèi)缟桨愣逊e在桌面，將宴席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

搖籃在光芒中搖曳。嬰兒的臉蛋仿若剝了殼的熟雞蛋，白里透紅，他對熱鬧非凡的世界毫不關(guān)心，依然還在睡熟。食宴席的父老鄉(xiāng)親酒足飯飽之后，上前圍著搖籃里的嬰兒說著一些吉祥的話語。

為孩子“摸腦”也是必不可少的儀式。在擺滿酒席的祠堂，外公抱著孩子，一邊輕輕撫摸他的頭，一邊說著美好的贊詞。可以說“摸腦”儀式考驗(yàn)的是外公的文化和口才。

摸一摸，健健康康。

摸一摸，長命百歲。

摸一摸，升官發(fā)財。

二

桐家洲的天色從西邊的山巔開始暗淡，烏黑的云層越來越沉重，就像一座座大山將村莊死死覆蓋。過了許久，鵝毛大雪一堆又一堆從天上涌下來，從白天一直落到黑夜。四野茫茫，大地堆積的白雪將黑色的村莊照亮，它們淹沒連綿起伏的大山，淹沒層層疊疊的梯田，也淹沒錯落有致的房舍屋宇。

房屋前，長長的籬笆變得潔白。籬笆外是靜靜流淌的河流，籬笆內(nèi)是寥落的庭院。院子就像鋪上了一條厚厚的白地毯，夜色中的白色將小小的院子變大，籬笆外是遼遠(yuǎn)無垠的世界。一具小小的“火板子”安靜地放置在院子中間，像湖面一葉孤寂的扁舟，如此顯眼，又如此毫無存在感。“火板子”是薄板而無漆的簡易棺材。在桐家洲，一個年輕的死者只能用“火板子”來安葬，而且不能進(jìn)祠堂，只能放置在房屋外。“火板子”一頭是正在燃燒的“置頭燈”，火苗在白茫茫的黑夜顯得無比微弱。人死如燈滅，可為死者送行的“置頭燈”卻要徹夜不熄。呼嘯的北風(fēng)從籬笆外河流的方向吹來，翻卷著庭院中的一層層雪花，“火板子”籠罩在一片飛舞的雪花中。“置頭燈”的火苗被夜風(fēng)吹得傾斜，火苗越來越細(xì)。風(fēng)偶爾停頓，傾倒的火苗又瞬間回正了，火苗又變得越來越粗。如此，反反復(fù)復(fù)。突然，一陣更加強(qiáng)勁的寒風(fēng)從河邊吹來，火苗徹底被吹滅了。

過房牯從房屋走向院子，走向“火板子”，他蹲在地上，用力劃開火柴，點(diǎn)燃了熄滅的蠟燭。火苗又復(fù)燃了，而他死去的兒子卻永遠(yuǎn)不能復(fù)活。

這是過房牯剛滿月的孩子，他在做完“三朝茶”不久就暴病而去。短短幾天，過房牯一家剛操辦完“三朝茶”，又迎來了一場葬禮，從喜事變成白喜事。這一場大雪似乎是為死去的孩子送行的，它越下越大，簌簌而來的雪花，根本沒有停歇的意思。

房屋內(nèi)，過房牯的妻子淚水早已哭干，她紅腫的眼睛望著窗外，輕盈的雪花重如鐵石，死死地壓在她胸口，讓她感覺到窒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又猶如一片片尖銳的刀子落在她身上，一點(diǎn)一滴摧殘著她薄弱的身體。

深夜，過房牯依然還站在屋檐下，他望著黑暗中白茫茫的山野，徹骨的冰冷從四野襲來。過房牯抽完最后一根煙，朝屋內(nèi)走去。他一邊緩慢地關(guān)閉大門，一邊看著庭院中的孩子。門關(guān)緊的那一刻，就像是門板夾在了過房牯的心臟上，他感到一陣刺痛。他走進(jìn)房間，摸黑上床，鉆進(jìn)了被窩。他的妻子還沒有睡著，他冰冷的手觸及妻子臉蛋滾燙的熱淚。妻子抱住過房牯，她在黑暗中不停地啜泣。過房牯心如刀絞，他是男人，他沒有哭泣，也不能哭泣。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只是嘆了一口長氣……

寂靜的窗外，白色似乎將夜色凝固，庭院微小的燭光讓人感到寒顫，它孱弱的影子在雪地間微微顫抖。雪花依然下個不停，地面的積雪愈來愈厚，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飄落在“火板子”之上。

第二天清晨，過房牯早早從床上爬起，他用力推開大門，白色洶涌而來，白茫茫的村莊冷寂而空曠，他冷得全身發(fā)抖，上牙和下牙不停地在打架。他用力咬緊牙關(guān)，努力控制住牙齒的顫抖。過房牯在屋檐下站了片刻，然后走向院庭中央，來到“火板子”旁邊，他用雙手拭去上面厚厚的積雪。

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孩子就下葬了，唯有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為他送行。過房牯抱起“火板子”朝后山走去，庭院雪地里留下他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這些印跡就像孩子在世間逗留的時間，很快就會被白雪覆蓋，消失得無影無蹤。過房牯感覺小小的“火板子”就像一塊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壓在自己的心頭……

他的妻子趴在雪地里，望著過房牯的背影，號啕大哭。她就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地上翻滾，拼命將自己的頭撞向厚厚的雪地。最后，她一頭栽在雪堆里，滾燙的熱淚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過房牯找風(fēng)水先生為孩子選擇了一塊墓地，那里背靠有青山，跟前有流水，遠(yuǎn)處有出路。風(fēng)水先生告訴過房牯，這座風(fēng)水一落下，死者可以瞑目，活者可以享福。

過房牯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或許他真的相信了風(fēng)水先生的話。埋葬完孩子，他扛著鋤頭下了山。他一邊走路，一邊時不時回頭，總感覺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跟隨自己，又好像遠(yuǎn)處傳來孩子的嬉笑。過房牯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朝著回家的路小跑。

此時，彤紅的太陽從東邊冉冉升起，村莊的雪開始融化。過房牯一個人癡癡地坐在屋檐下，沒有了“火板子”，庭院顯得更加空空蕩蕩。村莊都是融雪的聲音，大地的積雪一點(diǎn)一滴被銷蝕。屋頂融化的雪水順著瓦槽從天而降，像下雨一樣，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下的水溝上。

過房牯望著銀裝素裹的村莊開始慢慢變綠了。一場大雪終于過去了。

三

過房牯是在一個暴雨的夏季來到桐家洲的。他本是隔壁自然村胡姓家的孩子。過房牯來桐家洲前，并不叫過房牯。

那是雨水連綿的端午時節(jié)，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綠油油的棕葉上，山林、田野、鄉(xiāng)間小道、房前屋后都被雨水澆灌得濕漉漉的。村莊層層疊疊的梯田也是水泱泱的，雨水漫出田坎，泥黃色的洪水形成一塊塊白色的瀑布，掛在村莊的角角落落。青山悠悠，流水湯湯，一條咆哮的河流從上游涌來，它就像猛獸一樣吞噬村莊，沖倒房屋、牛欄、豬舍、橋梁、樹木，將莊稼、家禽、瓦片、鍋碗瓢盆、農(nóng)具等，不知道帶到何處，甚至連放置在樓頂?shù)膲勰疽脖缓樗疀_走，漂浮在水中……

滂沱大雨從天而降，翻滾的洪流在激蕩。對于過房牯來說，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他跟在生父屁股后面，行走在狹窄的巷道間，父子倆一聲不吭。他們來到古老的祠堂。雨季的祠堂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霉味，地面潮濕打滑。祠堂的天井裝滿了雨水，就像一面方正的鏡子，雨點(diǎn)從天而降，透明的鏡子在時光中蕩漾。

父親叫他跪下，他乖乖地跪下。父親又叫他磕頭，他對著神臺磕了三個響頭。磕完頭，父親帶他走出祠堂。當(dāng)他一只腳踏出祠堂大門的時候，從此，他的身份就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他不再是這個祠堂的子孫了，他未來的子孫也不是這個祠堂的子孫了。父親把他領(lǐng)到一個陌生男人門前，告訴他，快叫伯伯，從今以后你就是他的孩子了。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叫爸爸，叫伯伯。那一年，他五歲，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大家都叫他過房牯。

過房牯離開了家，跟著伯伯走了。他不哭不鬧，頭也不回就走了。因?yàn)樯父嬖V他，到了伯伯家可以吃飽穿好。他母親躲在房間哭得稀里嘩啦的，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么說送人就送人了。等孩子走了，母親跑到屋外，站在田埂上看著遠(yuǎn)去的孩子，他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雨中。雨滴猶如刀子一般落在她身上，她蹲在田埂上，抱頭痛哭。淅淅瀝瀝的雨水似乎都落進(jìn)了她身體里，她小小的身體變成了一條咆哮的洪流……

父親一點(diǎn)也不傷心，他心想，少了一張吃飯的口，倒是一件好事。雖然孩子給了別人，可他是自己兒子的事實(shí)永遠(yuǎn)不會改變。他這樣想，心里倒是變得無比明朗。他有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過房牯是老三，他的乳名原本叫三根生。這個名字只有他回到生父母家里才有人稱呼。

過房牯和伯伯行走在雨中。村莊到處水汪汪的，田疇被洪水淹沒，水渠旁長滿青綠色的艾草，郁郁蔥蔥。在雨水的擊打下，艾草顯得濕潤、潔凈。伯伯蹚水走向艾草，他隨手采了一把。伯伯想著馬上就要端午節(jié)了，把艾葉掛在門前，可以驅(qū)邪避兇，納百福，保平安。桐家洲端午節(jié)有“蒲劍門前掛，葛藤院后牽”的習(xí)俗，家家戶戶門楣懸掛菖蒲、艾葉，祈求百邪不侵。

因?yàn)闈q水的緣故，回家的木橋被沖走，過房牯和伯伯不得不繞道而行。他們行走在泥濘的田埂之上，跨越洪水滾滾而流的溝渠，蹚過被淹沒的鄉(xiāng)間小道。過房牯走累了，他蹲在路中央。伯伯彎腰蹲下，背起了過房牯。伯伯雙手放在背后，手指插著托起過房牯的屁股，他感覺孩子太輕了，心想是不是吃不飽的緣故。走著走著，他感覺孩子變得沉甸甸的，孩子完全填滿了他原本空空蕩蕩的心。伯伯感覺一股暖流在全身莫名地流淌，幸福就像電流一般擊中了他。他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腳步愈來愈快。伯伯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望著被雨水淹沒的村莊，四野一片模糊。

過房牯在伯伯背上睡著了。當(dāng)他醒來，已經(jīng)到家了。一個女人站在屋檐下，個子像孩子一般矮小。從近處打量，女人長得五官玲瓏，一副善相。這是男人的妻子，就是這個女人一口氣接連生了“三朵金花”。女人一直背負(fù)著生不了兒子的譴責(zé)，她為此也常常心存內(nèi)疚。可她不知道，生男生女關(guān)鍵取決于男人。

伯伯告訴他，這是你伯母。他叫了一聲，伯母。女人抱起孩子，又是親吻，又是撫摸，高興得不知所措。三個姐姐也從廳堂跑了出來，看到新來的弟弟喜歡得不得了，紛紛圍著他看個不停。

廳堂里正在包粽子，一群大人有說有笑。浸過一夜水的糯米看上去無比潔白、晶瑩，讓幽暗的廳堂變得亮麗。青綠色的粽葉疊放在竹簍里，橢圓形的葉子剛從山中采摘而來，全身還是濕漉漉的。

廚房升起一股炊煙，宛如一條河流涌向天空，讓雨中的村莊變得無比靈動。伯母在灶臺旁忙碌，她時不時往灶里增添柴火，燃燒的火焰就像一朵朵鮮花般盛開，熱烈，肆意。紅彤彤的火焰照亮伯母的臉龐，她臉上顯露出一絲笑容，多么美麗動人。

粽子的清香從廚房飄來，味道越來越濃郁，從廚房彌散到廳堂，再飄落到村莊每一個角落。過房牯坐在屋檐下，他聞著粽子的清香，口水在喉嚨里不停地翻滾。

除了粽子，客廳的八仙桌上還擺滿了鴨子、雞、包子、蕌子等食物。過房牯望著淅淅瀝瀝的雨水，隱隱約約有些想家，思念家人。當(dāng)過房牯咬著香噴噴的粽子，他似乎已把生父生母忘得一干二凈了，如同粽子沁人心脾的清香，他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現(xiàn)在的家庭。

四

多少年以后，當(dāng)過房牯的妻子帶著他回娘家“探三朝”時，他依然記得伯伯帶他去趕集的那個明媚的清晨。他屁顛屁顛地跟在伯伯身后，路上他們遇見了接親的隊伍。他們停下來，站在路邊，看著花轎從身邊緩緩走過。接親的隊伍一路鑼鼓喧囂，鞭炮齊鳴。伯伯笑嘻嘻地對過房牯說，等你長大后，我也給你娶一個漂亮的媳婦。伯伯欲言又止，他的臉蛋和接親的人一樣，充滿笑意和期待。過房牯望著熱鬧的人流就像一條紅色的河流在村莊流淌，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什么是媳婦，從那時候開始，他多么希望自己趕快長大。

當(dāng)我們有了記憶，我們就長大了；當(dāng)我們記憶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我們就開始走向衰老了。過房牯的記憶只能從到伯伯家開始。他無法從記憶中打撈出有關(guān)生父生母的印象，那里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就像村莊升起的炊煙，隨風(fēng)飄蕩，由濃郁變得清淡，最終在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和伯伯伯母在一起的記憶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像一張網(wǎng)將他牢牢把控。

過房牯記憶最深刻的是伯伯農(nóng)閑時都在做篾，他有一把潔白的篾刀。這一把篾刀擦亮了過房牯的童年，他時常坐在祠堂的門檻上看著伯伯揮舞著篾刀。一把沉重的篾刀在伯伯手上變得無比輕盈，一根青竹，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一堆竹片。伯伯又將竹片一層一層破細(xì)，金色的竹片薄如紙，晾曬在陽光下隨時可能被風(fēng)帶走。伯伯說，一把篾刀一把鋸，走遍天下都不怕。過房牯印象最深刻的是拉篾絲，伯伯將篾絲壓在刀片下，過房牯拖著沉重的篾絲往前走，細(xì)碎的竹青掉落，篾絲變得金黃剔透。過房牯在拉篾絲中一天天長大，上學(xué)，輟學(xué)，轉(zhuǎn)眼間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一天，他和伯伯扛著一堆蔑具到街上賣。一個老鄉(xiāng)對伯伯說，你要給過房牯找媳婦了。

過房牯的媳婦是村莊李家的姑娘。女孩個子不高，但長得還算好看，關(guān)鍵是有一個圓溜溜的大屁股，桐家洲人都說她可以生一個大胖小子。女孩的“八字”書寫在一張紅紙上，媒婆不急不慢地從李家走出，小心翼翼地將它交給了伯伯。女孩的“八字”放置在祠堂香爐旁好幾天，伯伯一家相安無事。請來的算命先生說，這兩張“八字”相合，可以白頭到老，子孫滿堂。從請媒說親到定親，到行聘，再到舉辦婚禮，一切都辦得很順利。過房牯好像做夢一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娶到了媳婦，到了“探三朝”的日子。

“探三朝”實(shí)際上就是新娘帶著新郎回娘家。最后是“探月”，這樣一個婚姻嫁娶儀式也就圓滿完成了。回門路上，妻子走在前面，過房牯走在后面。要是過去，回門時新娘新郎各自坐的是披紅便轎，新娘新郎一前一后。妻子帶著過房牯行走在村莊，道路兩旁的草叢沾滿露水，渾圓的露珠晶瑩剔透，就像一顆顆珠寶遍布草叢，壓彎了小草纖細(xì)的腰。他們經(jīng)過一條河流，河面架著杉木條搭的橋。河水也在清晨蘇醒，它們嘩嘩流淌，唱著歌謠一般一路向前，流向更加遼闊的世界。晨曦靜靜地落在河面，仿佛在河水上灑下一層薄薄的金子，這條金色的河流看上去變成了無數(shù)面閃閃發(fā)亮的鏡子。河岸有一棵古老的樟樹，村里的老人都說這棵樹有上千年的歷史。可以想象，一千年來，會有多少新人經(jīng)過這棵樹。新人生兒育女，慢慢老去，死去。人一代代生衍繁殖，就像這棵古樟樹一樣枝繁葉茂。過房牯和妻子經(jīng)過古樟樹，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樹底下停頓了一會兒，他們抬頭仰望茂盛的樹木，心生敬畏。再往上走，是一片田野。晚季稻剛剛收割完畢，田野無比空曠。過房牯的內(nèi)心被幸福填滿，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還有一片緋紅。他感到興奮，也感到緊張。他一邊走路，一邊看著妻子的背影。柔和的陽光曬在妻子頭上，頭頂精致的發(fā)夾亮晶晶的，它將過房牯的心也照得明亮起來。左鄰右舍站在屋檐下，看著一對新人從家門口經(jīng)過。他們都說，過房牯，去“探三朝”啊！過房牯聽著，臉上笑嘻嘻的。

岳父岳母家門口有幾棵茶樹，其中有一棵是過房牯妻子出生時種下的。深居大山的桐家洲人對茶有著特殊的情愫。茶樹是最難移植的樹木，大多數(shù)移植的茶樹往往都會枯死。茶樹忠貞如一，從來不會移情別戀。在桐家洲，男子向女子定親的聘禮叫作“定茶”。“好女不食兩家茶”說的就是一個女子要專心。一首名叫《采茶歌》的山歌這樣唱道：

哎呀嘞——

滿山青來滿天霞，

哥種樹來妹采茶。

茶葉飄香十里洼，

心肝哥，

茶妹心里樂開花。

哎呀嘞——

茶采一茬又一茬，

妹等哥來又一夏。

情哥何日才回家，

心肝哥，

妹著新衣把哥嫁。

娘家的親人早已站在屋檐下等候，見到新郎新娘來了，點(diǎn)燃了一串爆竹。過房牯和妻子來到祠堂，他們跪拜天地和列祖列宗，一對紅燭在神臺前靜靜燃燒……

桐家洲人果然沒有看錯，過房牯妻子很快就懷孕了。結(jié)婚不到一年，就為過房牯生了一個兒子，可惜做完“三朝茶”，卻不知道什么原因孩子就沒了。那個年代養(yǎng)大一個孩子都不容易，孩子夭折是常有之事。過房牯和妻子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孩子，又是一個兒子。

伯伯看著自己的孫子一天天長大，他也終于瞑目了。他是在河水暴漲的春夏之際離開的。伯伯走了，過房牯挨家挨戶給親友“報喪”，他拖著沉重的身體行走在村莊，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當(dāng)過房牯走到親戚家門口時，他就像一攤泥一樣跪下。

過房牯坐在祠堂守著伯伯，雨滴從天井落下來，滴滴答答。雨水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過房牯想到了他在祠堂磕了三個響頭，于是離開了生父生母，跟著伯伯來到桐家洲。他在伯伯背上睡著了，等他醒來已經(jīng)到家了。

一晃，過房牯長大了，伯伯和伯母都離開了。過房牯不再是過房牯了，他成了家里的主人，一家之長，就像接力長跑一樣，伯伯將接力棒交到了他手上。

五

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層層云朵變黑。黑色就像潮漲一般將村莊一點(diǎn)一滴吞噬，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在村莊亮起。桐家洲的暮色就像盛滿水的井一樣，濃郁的黑色在井口晃蕩，天空是遼闊的星辰，村莊是孤寂的心靈。

過房牯摸黑行走在田埂上，勞累了一天的他疲憊不堪，他感覺腳步無比沉重。回到家中，他把鋤頭丟在屋檐下，一聲不吭地坐著。他望著寂寥的村莊，黑色在他心中堆積，越來越沉重。

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外出務(wù)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他們老了，已經(jīng)到了花甲之年。

可是，過房牯的兒子還沒有孩子。他看著自己一天天老去，內(nèi)心盛滿了惆悵。過房牯兒子初中畢業(yè)就外出務(wù)工了，沒過幾年就帶回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個女孩來自安徽，和過房牯兒子一起在浙江義烏服裝廠打工。過房牯老兩口喜上眉梢，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做夢都是甜的。他們想象著，自己很快就要抱孫子了。

很快，過房牯為兒子操辦了結(jié)婚酒。酒席辦得十分熱鬧，八仙桌擺滿祠堂和庭院，過房牯笑得合不攏嘴。

可事與愿違，兒子媳婦一直沒有懷孕。一年，兩年，到了第三年，過房牯實(shí)在忍不住了。兒子春節(jié)回到家，過房牯和兒子聊起生孩子的事情。他兒子說了實(shí)情，他們不是不想生，就是懷不上啊！實(shí)際上，這些年，過房牯兒子帶著妻子跑了幾家治療不孕不育的專科醫(yī)院，開始還沒有查出原因，后來才檢查出是妻子輸卵管梗阻，導(dǎo)致卵子和精子難以走到一起。

過房牯兒子當(dāng)然沒有說是妻子的問題，他說是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精子都是死的。過房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兒子的話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他癡癡地坐在屋檐下，望著死一般的庭院沉默不語。他想到死去的伯伯和伯母，想到自己過繼到桐家洲那個雨天，想到夭折的孩子……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痛一陣接著一陣。

冰冷的夜晚無比冗長，籬笆外的河流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北風(fēng)吹向過房牯單薄的身體，他望著籬笆外的鄉(xiāng)間小道，隱隱約約感覺伯伯朝自己緩慢走來。他滿臉淚水，內(nèi)心充滿對伯伯的愧疚。一夜之間，過房牯就老了。

自從聽說兒子沒有生育能力，過房牯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個人如同一個泄了氣的球，全身上下松松垮垮，沒有一點(diǎn)精氣神。過房牯覺得活著沒什么意義，可是死了更沒臉去見伯伯伯母。

在一個雨夜，過房牯夢見了伯伯。他和伯伯從生父生母家中走出，他們蹚著洪水回家，村莊被水淹沒了，看不見道路，也看不見田畈。過房牯在伯伯背上唱著無名的歌謠，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過房牯睡著了，他再也沒有醒來。

初夏的桐家洲，雨水凄厲，河水湯湯。泥黃色的洪水從上游滾滾而來，它們就像正在演奏一曲疼痛的哀樂，為過房牯送行。過房牯的兒子捧著靈牌走在前面，他的妻子手持火把，號啕大哭，在前方引路。雨水打濕了棺木，打濕了送葬的隊伍，也打濕了桐家洲。“八仙”齊聲用力抬著棺木爬坡過坎，沉重的棺木就像洪水中的浮木一樣，在雨水漣漣的桐家洲起起伏伏。

過房牯去世一年后，他的兒子帶著妻子去了省城的醫(yī)院做了試管嬰兒，結(jié)果生下了一個胖乎乎的兒子。

過房牯兒子為孩子操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三朝茶”。明媚的春天，桐家洲被雨水澆灌得一塵不染，樹枝吐出嫩綠的新芽，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

昏暗的祠堂在春天里變得明朗，一個紅色的托盤猶如船一般輕盈地飄到祠堂中央，上面放置著一張書寫著孩子名字的紅紙。祠堂猶如潮水一般喧鬧，宴席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吃得熱火朝天。通紅的蠟燭在安靜地燃燒，蠟燭旁邊是過房牯的遺像，他微微笑著，好像這一切他都看到了。

【作者簡介】歐陽國，出生于1987年6月，江西興國人；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天涯》《散文》等刊。著有散文集《身體里的石頭》，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長安散文獎等；現(xiàn)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