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萬物的距離

窗外的牧場

打開窗子，不是天窗的那種。也不是

說亮話的那種。我就發現了一個真理

我，真的醒了

牧場，也醒在我雙眼的前方

我看見，草原上是氈房，雪山下是草原

遍地牛羊，已把風吹草低裝飾出了效果

風，只顧埋頭進餐，載走我的老，我的冷

我想，等到窗外的風，終于吹白我的頭

我有可能看得更遠。那里，是巴顏喀拉山

舊 賬

苦苦菜。簡裝，清瘦，潦倒

在1964年的鍋里溫著，一口口吐出

白霧的星星

這年的冬月，我出生了

我打量瘦瘦的屋，瘦瘦的人，看見父母

瘦瘦的心情，叮當，叮當，敲不出響動

這些故事的散頁，已成生活舊賬

全身疼痛，聲聲都是哎喲、哎喲

我一直記得。同時還記得，我們一起

以居家模式

通過一盞油燈，是如何抵抗

越來越深的寒月，和饑饉的

空白的地址

我住的小城，有書店和郵局

隔上幾日，就去書店采點這

也去郵局淘點那。那時，多么年輕

走近郵局外的郵筒，我相信

我的手溫，一年中給了它百次溫暖

或許愛情，從中看到了花紅、果綠

而愛情跑了，我就讓地址一欄空著

留一條空白的路，給亂石間的小草

假裝愛情，還在

的的確確，還在。山雨欲來

借用黃金屋顏如玉，我動用一封信

讓它坐郵船，去它想去的某個地方

一條漏網的魚

總是在花白的夜晚，我在江堤上

散步。游魚一樣僭越不羈的天路

我的前后、左右

是和我一樣的人，都用行走的風

拽一條長路，曳行于命運坎坷中

江上，漁火燃起，牽引飄移的船只

地上，月光潑下，探照走動的人群

我想走得慢些。等到堤上的人走盡

我像漏網的魚，把世間歧路多走走

魚在水里，我在地上

我們互相垂憐。我們共同傾聽時間

——嘀嗒，嘀嗒

陶罐里的星星

除了一只形而下的陶罐，放在那里

其他的，啥也沒有

但我相信，當我打開陶罐

會有一顆一顆星星跑出來

那是老去的人們，那是子鼠丑牛寅……

一個個都來了

擺好椅子，我會坐在他們中間

等春暖，看花開

一把老鎖，鎖銹了門。想回趟老家

只用一把鑰匙，就能打開一扇大門

我要從形而上的陶罐里把一顆一顆

星星，放出來，補補天空的窟窿

晨 光

黑夜背過身子，天就亮了

一條黃土路，牽來了行人和農具

膠輪轱轆大車也滾向了田邊

一只鈀子，二把鋤頭，三把鐮刀

貼近泥土，尋找糧食的味道

野地里，草莓的四個花瓣都開了

我的眼睛，框不住南坡的莊稼

碩大的果實，壓彎了青瓦和炊煙

泛著白玉的光

無論有雨無雨、有風沒風

到了這里，晨光才是唯一的閃電

照亮泥地上彎腰的身影

繡花針

越來越多的雪，從天空落下

編織大地的白、山川的白、河流的白

每一種白，相同而又不同。白

有深，有淺，有厚，有薄。有尖銳的

吶喊，有喑啞的囈語，蜿蜒向前

以時間換空間，以白晝換黑夜

以星光換曙光。你的手法是嫻熟的

挨針，插針，走線針，米粒針

三角針，人字針，都用上了。像你

腳下的路，經由絲線填補凼坑與落井

中間一點桃花紅，完成了錦上添花

其實，我想說的是一個漆黑之夜

你在一匹巨大的綾羅綢緞上，織月亮

種繁星。在平移、斜拋的波浪線里

舉一枚晶瑩的繡花針，等月光雪一樣

落下。與你的凝眸，平齊

蘆花落時舉一頭白發

當年蘆溪河畔的變電所，蘆花似的

一根根電線，像一棵棵葦子，串聯你的腳印

前一步，是冷，往后一步，還是冷

青春的工棚，停泊在蘆花似雪的薄涼里

你用纖秀的小手，掰開電線內芯

抽出銅絲，接上電源。你每一天的工作

都是一盞燈，照亮逝水、流年

好多年以后，變得老了

我們，都舉著一頭蘆葦的白發

懷著草木之心，我們再把剩余的電線桿

一根一根種下。順著它，還能找到藍天

我與萬物的距離

千帆，過盡

百鳥，飛絕

有時候，萬物太像一個人了

有時候，萬物根本就不像一個人

隔著來歷不明的風聲、石頭上結滿的青苔

隔著節外生枝的雨水、芒種、寒露、霜降

比如，我與你，與毛茸茸的生活

就像我與事物之間，布滿蜘蛛網

它，一心只想往高處走

我，命里只能向低處去

挪向那里。有石頭風化我，有塵土掩埋我

當然還會有人，不斷地趕來

【作者簡介】江漢，湖北武漢人，作品見于《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詩潮》《綠風》《詩林》《揚子江詩刊》等刊。著有詩集2部、散文集2部；現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