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與一日（七首）

婚 姻

在這廣闊無邊的世界上，

她，是與他，而不是

另一個人，

躺在同一張床上，渡過

時間之流，在

每個夜晚，就像在

末日，在往生的

神圣大河上，是他們兩個一起

乘坐在同一艘

小小方舟上，她咬一口

蘋果，再遞給他，他再

咬一口，從現在開始，

彼此分享他們的罪與德，

同一盞燈從上方照耀

他們，在到來的每個夜晚

和會到來的每個季節。

他們開始一起數數，

倒著數。

早晨，以及

二十歲左右，

兩個女孩，一前一后

望向車窗外。

還有許多風景都將令她們緊張，牽動

兩對纖弱的

而富有彈性的目光。

她們在安靜中迫不及待。

已經渾圓。兩顆早晨青色的水果。兩片

未許諾與未被許諾的光。

未切開過。

等待著刀鋒。那尖利

而精美的刀鋒，迷人的刀鋒。

讓纖維裂開，將果肉的芬芳

敬獻給果園的

未可知的刀鋒。

而后，是她們重復的果肉和疼；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是

核。

落進午后和黃昏的

泥土，切盡真實

而來到內部的

啞光的核。

像一抹微笑。

永恒與一日

當它第一次

從我體內最深處淌出，紅色的

汁液，我怯生生地第一個告訴的人

是你，你，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你在那時對我傳達祝福：

“祝賀你，你長大了。”

很長時間里我并不清楚這猩紅的，

循環的，在一些人眼中

是不潔的，甚至是愚蠢的證明的物質，

這每個月都會給許多女人帶來疼痛的

潮汐，它究竟為何會

被稱為一個美好的禮物呢？

我想你有時并非不憎恨它，像你

如今所表現的那樣，詛咒

糟糕的日子，詛咒你自己和我，預言

我要步你后程。但你也許記得

那一天，你臉上溢出的微笑，

我們的臉一起潮紅，我們擁有怎樣相似的

恥辱，就也擁有怎樣一致的

被祝福。你曾經注視過它，

自信而不含偏見。并在那時

希望你的女兒也看見。那天一首曲子

無聲地環繞我們的屬性，它汩汩地

流淌，從最深處，

也是最中心的地方，我現在知道

它賦予了女人以唇、

以乳，以器皿，它賦予了夜晚最深的花莖

與黎明的玫紅。它賦予了

女人以山谷，以雀，以風，以

一處源泉，一封信，一封可能被寫壞，

很可能被寫壞，

卻永恒的信件的

第一行。圣潔的

第一行。

重 演

我欠我母親的記憶，現在將

完全相同地重新上演，只是這一回，

我成為債主，而你開始虧欠——

你將盡可能地像太陽花朝向

未來生長，把你生命

開端的這一切忘懷，而我將

記得更深，如同紀念一個上帝的禮物

在時間中被偷盜。我將如同

年輪長在樹心中那樣去記得

我們在這陣時日中相互的交匯，以

身體和身體——我的手觸碰你的手你的腳，

它們時常泌出黏糊糊的汗液，泌出

高貴的原初的汁液，我的唇觸碰

你的額，那里寬闊如同河床接納

我渺小的魚躍的喜悅，我的乳

觸碰你的唇，你的吮吸是一種教育，啟示我

乳房之所以是乳房，我的手觸碰

你的肛門，每日清潔它，在你

便秘時給你涂抹肥皂水，等待著它

奉送奇跡，像等待一曲福音頌歌，

我以我身體的局部觸碰你的整個兒，你從

水里出浴，我托舉起你，舉起我的小太陽，

將你貼緊我，你這完全的生物的袒露

是一種深刻的嘲弄，我們被遮蔽的罪

可以在你這里懺悔。我環繞著

你的運動而運動，整日不停旋轉，

我總在盡可能地消耗自己，然后又不斷地

重生，不，應該說，你神圣而純潔的軌道

總在不斷地消耗我，又不斷地

賜予我重生。

重要性

就在這一刻，人類有許多偉大的事情

在發生，在教堂、美術館、法院或

政府大廳里，但我的窗子關著，

不祈求他處，我在給

我入睡的孩子扇扇子。

我守在這張床邊，我在我此時的位置上

感覺著上帝。

汗珠在她的額頭，像緊急的密電。

拍掉我手背上的灰燼

夜晚的安靜可以是

殘酷的地獄的燃燒；

夜晚的安靜也可以是

耳朵找到了渴望的天堂。

我身邊熟睡的小人兒，

也請帶我隨你呼吸的

節拍，去你那兒，

讓我拍掉我手背上的灰燼，

讓它重新潔凈、輕盈，

如同置于紅色的絲絨上的白玫瑰。

玫瑰依傍玫瑰，

母依傍子，

大手放在小手上，

那一瞬間，我在想著

我的手放在《圣經》上的樣子。

清晨是一位少女

清晨是一位少女，踱著細步，

頭上的白色茉莉發夾泛著微光，

走過由過勞的贊美管轄的街區，

遇見疲憊的人，他從一個舞廳

走出，將面具丟進年老而緘默的

垃圾桶。辦公室里，時間是一位

瘦弱的先生，倚躺在沙發上。

人們昏睡在他零碎的囈語中。

樹是黑的，道路是白的，

耳朵是黑色，眼睛是白色。

一條狗四處亂竄，卻不迷失，

為了尋找一張世界的相片，

將身處其中的底片置換。

清晨是一位少女，她徘徊在

酒店旋轉門的旋轉中，“什么被

遺失，什么就被找回。”

母語建造了一條莫里斯環。

女人是一門宗教，

而破碎注定向她們飛來。

她悄悄將手臂上的傷口包扎。

友情困在塔樓崩塌的

碎石之中，愛情一陣慌亂，像

一群烏鴉的影子。男人們

拆卸巨人的四肢。可是

孩子們依然從后門走了進來，

他們依然會沉浸在新一輪

偉大的拼圖游戲中。

清晨是一位少女，

她打量一朵玫瑰上的

露珠，打量螞蟻，打量

山底的一片清涼，晾曬在

竹竿上的衣裙，路面上

一道快蒸發的水跡，所有

瞬息之物。槍聲從聾子耳膜內的

街道傳來，他會在斑馬線上

忽然停住腳步。在一處

隱秘的拐角，一位盲人

在為一群衣冠整潔的人指路。

哨聲還是會被吹響。房屋依然

會像退燒的女兒，褪去汗濕的

外衣，踮著腳尖在微風的靜默中。

她的唇依然會在正午感到干渴，

她依然會向老人打聽水源。

一陣緊促的弦樂，攏住她的思想。

一曲評彈里，一所空房間，在

兩次呼吸之間準確地開門。

當清晨成長為黃昏，一段濕漉漉的

斜坡，依然插在兩排舊房之間，

孩子的鐵環經過時間的暗道

滾落至此。一個女人

依然會出現在那里，在一個時辰，

傍晚六點，或者六點一刻，

拿著水桶，她緩緩走向

生命的大海。它深藏著沉船和鮮美的

未知。她灰色的鬢發上依然別著

少女時期那枚永恒的茉莉。

作者簡介：周魚，女，1986年生。著有詩集《兩種生活》《清空練習》。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