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澤

冰上馬拉松
那是1963年1月18日,奧登坎普正在黑暗、冰冷、霧氣彌漫的清晨滑冰行進。他幾乎沒有睡覺,氣溫是刺骨的零下18度,冰冷的風割破了他的衣服。他回憶說:“除了動起來,別無他法,否則就會被凍住。很多人都被凍住了,眼睛、腳趾凍住了,薄弱的部位都凍住了!”
奧登坎普參加的是荷蘭11城冰上馬拉松,是世界上最艱難的運動考驗之一。選手要在凹凸不平的天然冰面上滑行近200公里,是對身體和精神前所未有的考驗。1963年的比賽在歷史上最著名,當時,在殘酷的比賽環境里,一萬多名參賽者中只有126人完成了比賽。獲勝者雷尼爾·帕平成為當地人眼中的英雄,奧登坎普是少數跟在他后面完賽的人之一。
許多年過去了,荷蘭人對比賽仍念念不忘。當寒流來襲時,人們都會關切地詢問,今年還會舉辦11城冰上馬拉松嗎?答案可能是再也不會了。
荷蘭,這個人口僅有1700萬的無山少雪小國,2022年北京冬奧會獲得8枚金牌,列獎牌榜第六位。這8枚金牌都來自滑冰項目,6枚來自速度滑冰,2枚來自短道速滑。
荷蘭滑冰之所取得如此輝煌的成績,主要是滑冰在那里極為普及。荷蘭全國遍布河流,冬天到處都是天然的冰場,大多數荷蘭人都會滑冰。除了奧運會的比賽項目,荷蘭特有的一項冰上比賽,叫做11城冰上馬拉松,由皇家弗里斯蘭城市協會組織。
由于距離遙遠且需要過人的毅力和膽識,11城冰上馬拉松也被稱為“拉力賽中的拉力賽”。這項越野滑冰比賽于1909年首次舉行,舉辦地弗里斯蘭省位于荷蘭的北部,布滿了溝渠、運河、湖泊和海灣,水道豐富。冰上馬拉松的參賽者滑冰穿越弗里斯蘭省的11個歷史悠久的城市,省會呂伐登一直是起點和終點。路線長達200公里,強度很大,條件艱苦。
至今,官方已經舉行過15次比賽。1909-1933年的前4次馬拉松和1941年的第七次馬拉松沿逆時針方向完成,其他10次均是順時針方向。參賽者凌晨出發,必須在午夜前完成比賽,隨身攜帶的卡片要在經過每個城市時蓋章,以證明他們到過那里。

扣人心弦

寒冷刺骨
維林是皇家弗里斯蘭城市協會的現任主席,肩負著不尋常的任務,每年牽頭組織這場幾乎肯定不會舉辦的活動。維林和志愿者們盡一切努力,無論天氣如何,為這項一旦開賽就是當代荷蘭最重要的活動做好準備。
關于具體的規劃,維林說:“一切都很詳細,我們每年組織一次,有一個500頁的計劃,每個細節都會在12月前安排完畢。這項比賽在荷蘭幾乎具有神話般的地位,非常受歡迎。一旦開賽,就會有200多萬游客、25000名參賽者、3000多名記者參與,整個國家都會因此瘋狂。所以每年12月前,我們就會做好安保、餐飲、住宿、交通、醫療等各方面的準備,等待出現比賽時機。”
但是顯而易見,天氣需要很冷。組委會唯一無法準備的就是天氣。維林說:“這當然令人沮喪,如果不接受這一點,就無法積極地面對未來。”
荷蘭處于大西洋東岸,屬于溫帶海洋性氣候,有從地中海來的暖流,極寒情況較少。冰上馬拉松的先決條件就是賽道結冰。歷史上大部分辦賽的冬天,天氣都極為寒冷,但這和活動當天天氣和冰的質量并無直接關聯。即使在嚴酷的霜凍期過后,冰的質量也常常不夠標準。
據組委會提供的資料記載,比賽成行的自然條件十分苛刻,需要兩周晝夜氣溫在零下10度左右或更低,最好沒有雪。比賽的行進路線周圍至少有15厘米厚的冰,足以在短暫的24小時內承受25000人的重量。在已經舉辦的15次比賽中,最理想的條件出現在1917年、1933年、1941年和1954年。當時的比賽均在輕度或中度霜凍下的冰上舉行,無風且天晴。

1997年舉辦了迄今的最后一屆賽事。
因為天氣條件不允許,該賽事正在經歷超長“待機”,近60年來僅舉辦了三屆,最近一次舉辦是在1997年。上一次超長的時間間隔出現在1963年到1985年之間。荷蘭氣象研究中心評估,由于全球變暖,未來幾十年內再辦一次的機會將繼續減少。2008年,科學雜志《氣候變化》發表了一篇文章,預計21世紀可能辦賽的次數是4次。
2012年,11城冰上馬拉松差點宣布舉行。長時間的寒冷天氣導致大片地區結冰,全荷蘭都沉浸在比賽即將舉辦的興奮中。遺憾的是荷蘭南部的冰層并未達到所需的厚度,導致比賽在最后時刻告吹。比賽沒辦成,但維林沒有放棄將計劃付諸實施的希望。他知道,這種機會以后會越來越少。
維林說:“當今世界的氣候變化和全球變暖讓我越來越沮喪。辦賽的機會很少,但我們必須準備好利用機會,所以每年都在為此奔波。”
1963年的比賽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遇上了有史以來最惡劣的天氣。當時,組委會一度想停辦比賽,但是在媒體和大眾的壓力下,投票通過仍舉辦比賽。奧登坎普和另外568名參賽選手在黑暗的凌晨出發,近萬名熱情的業余愛好者跟在他們后面。參賽者先跑1公里,在看到水道的冰面后才穿上冰鞋。
人群和小鎮逐漸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奧登坎普面臨的挑戰真正開始了。他說,穿過第一個湖泊時,他可以聽到對手的聲音,但看不到他們。奧登坎普經驗豐富,但在冰上滑行也是很艱難的。寒冷的冬季,嚴酷的低溫、降雪和強勁的東風或北風,讓弗里斯蘭的水道完全結冰,但冰面遠非光滑。
奧登坎普說:“無法用冰鞋流暢地做出動作,大多數時候是拖著走。有時能稍微滑一段,有時只是在走路。如果看當時的影像,會發現幾乎沒有人在滑行。”
比賽路線環繞弗里斯蘭省,從呂伐登向南,沿著水道滑到海岸,向北到達哈林根和多庫姆鎮,最后返回呂伐登。選手們陸續到達海岸,奧登坎普發現有兩個同伴,他們互相鼓勵,團結一致,而不是互相競爭。在哈林根,奧登坎普遇上了麻煩,面前水道形成的冰面并不結實。雖然是白天,但大霧彌漫,他無法找到冰上的支撐點,于是跳進了冰冷的水中。
奧登坎普說:“霧太大,我沒有看清楚,就直接跳進水里了。我滑冰和游泳的經驗都很豐富,進入冰水中不必擔心,開始移動就沒事了。”他繼續前行,在他身后,數千名業余選手還沒滑到海岸。
奧登坎普和同伴們在比賽中苦苦掙扎,天氣更加惡劣——冰雪暴來了,氣溫進一步下降,尋找路線更加困難。每經過一個城市,參賽者會在隨身攜帶的卡片上蓋上印章,以證明自己來過,每個城市收集到的信息都很粗略。奧登坎普認為自己大約排在第十位,他被告知排在第一的帕平已經領先了10到20分鐘。

1963年冠軍帕平

撞線后被人潮簇擁的帕平。
在多庫姆鎮,有人提醒奧登坎普,天氣太糟糕,不要繼續比賽,并試圖解開他冰鞋的鞋帶。他的手指凍僵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把鞋帶重新綁好。此時,奪冠的機會早已消失,但奧登坎普從未想過放棄。他說:“雖然困難很多,但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必須到達呂伐登!”
日光開始暗淡,業余選手順利到達終點的機會迅速減少。賽道被風雪覆蓋,許多人勉強滑了一半。夜晚即將來臨,寒冷刺骨,對生命安全的威脅加大,不斷有選手凍傷、四肢骨折、雪盲和眼睛受傷的消息傳來。
奧登坎普說:“下午6點,天已經全黑,風越來越大。大多數人根本不可能按時完賽,而且會迷路。出于安全考慮,組委會應該終止比賽。”很快,組委會決定采取行動,強制后半程的參賽者退出比賽。許多選手無法完賽的痛苦要超過受傷。
最終,在568名職業選手和近萬名業余選手中,只有126人完成了比賽,追隨著帕平的腳步到達終點。
在1963年留存的影像中,有帕平返回呂伐登時受到歡迎的畫面,可以看到整個比賽對他造成的傷害。由于遭遇雪盲,帕平一度無法繼續,依靠意志力以10小時59分完賽。到達終點時,他精疲力盡,被一大群觀眾包圍,其中包括荷蘭王室成員。摩肩接踵的人群一起祝賀他第一個沖過終點。
奧登坎普完賽時,比帕平晚1小時20分鐘,排名第四十四。當時,王室成員已經走了,但被人群簇擁的感覺是一樣的。他說:“觀眾很熱情,讓我感覺像贏得了比賽一樣。我收到了鮮花,得到了熱飲,還有‘你感覺怎么樣‘讓我看看你等問候。我很崩潰,但是感覺很溫暖。”回顧那次比賽,奧登坎普感嘆:“那簡直不是滑冰,而是穿著冰鞋賽跑。完賽后我決定再也不滑冰了!”
帕平的壯舉在全國贏得了持久的聲譽,但他的妻子說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不斷有記者、崇拜者登門拜訪,讓兩人厭煩不已。1985年和1986年的冠軍本瑟姆后來移居加拿大,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逃避持續被關注。
盡管女性從一開始就參加比賽,但1985年是女性第一次被正式允許參賽。范德霍恩是第一位入圍的女性參賽者。
自1997年比賽至今,27年過去了,人們相信下一場比賽真的到來的話,將帶來巨大的轟動效應。維林確信,獲勝者將繼續在荷蘭體育的歷史上占據特殊地位,“在很多年里成為這個國家的英雄,直到死去,沒有人會忘記壯舉”。
雖然自然條件已經無法滿足比賽,11城冰上馬拉松的路線依然存在吸引力。前奧運會公開水域游泳冠軍范德韋登曾患有白血病,2019年以游泳的方式完成了這條路線,為荷蘭癌癥研究籌集了數百萬歐元。2023年,他在11城鐵人三項賽中奪冠,再次籌集了數百萬歐元。
這條路線上每年都會舉辦11城自行車之旅,游客可以沿著路線騎行。冬季,成千上萬的荷蘭滑冰運動員前往奧地利的一處湖泊展開迷你的“11城冰上馬拉松”。一部以這項賽事為主題的音樂劇于去年10月上演。
這是真正親近自然的運動,生動體現了荷蘭人的想象力。參加活動的絕大多數不是職業運動員,而是業余愛好者。如此嚴酷惡劣的氣候條件,自愿參與這種高強度的運動,充分體現了他們對滑冰發自內心的熱愛。
每年寒流來臨時,荷蘭人都會上冰,每個家庭都會向孩子傳授滑冰的要領。人們在冰上交流,滑冰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當然,有一個話題總是被提起——今年會有11城冰上馬拉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