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誰在敲門》是羅偉章在小說敘事技巧上的有益嘗試。在敘事視角上,《誰在敲門》是第一人稱回顧敘事,在視角的選擇上采用內外視角相結合的方式,使得小說兼具真實性和哲理性。在敘事時間上,倒敘和預敘的巧妙設置使得文本具有極強的條理性。在敘事空間上,寓言化的空間設計傳達出作者對鄉村現實的關注和思考。
【關鍵詞】羅偉章;《誰在敲門》;敘事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1
羅偉章的長篇小說《誰在敲門》,以克制平淡的話語講述枝枝蔓蔓的日常生活。小說以父親為主要敘事對象,講述了父親的生日、住院、殯葬的詳細經過以及父親死后家人的命運走向。本文將從作品的藝術構成入手進行分析,深入探究羅偉章小說形式的獨具匠心。
一、敘事視角:內外視角交替使用
視角是傳遞主題意義的重要工具,在文學作品中,敘述時觀察角度不同,產生的效果也不同。在經典敘事學視域下,敘述視角指的是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①小說表達通常同時涉及“敘述者”和“感知者”兩個方面,“敘述者”即講故事的人,“感知者”則是觀察事物的人,兩者并行不悖。在此基礎上可以對視角的不同模式進行分類。申丹把敘述視角細分為四個類型,即零視角、內視角、第一人稱外視角和第三人稱外視角。
其中,內視角指的是觀察者處于故事之內。這部小說的敘述者許春明是整個故事中的人物之一,這是典型的內視角。此外,內視角被分為四種類型,分別是:固定式人物有限視角、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和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其中,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指的是敘述者放棄目前的觀察角度,轉而采用當初正在體驗事件時的眼光來聚焦。《誰在敲門》中以第一人稱“我”為敘述者,“我”既是故事的親歷者也是故事的講述者。同時,敘述人“我”站在現在的時空回顧之前發生的事情。在行文中,“我”常常展現出處于當時時空中的行為反應和心理活動,并不能提前知曉事情的全貌。比如父親生病“我”的妻子莉靜抽空來醫院送錢,她本來是周一早上走的,結果她第二天就走了,當時的“我”不明所以并對此進行猜測,她在電話中“聲音低啞,語句短促,我弄不清狀況,尤其擔心是因為錢的事情”。然而,妻子反常的行為并不是因為錢的事情,后文中妻子到了醫院,“我”才知道是妻子的母親出了車禍。小說通過對當時妻子的反應以及“我”的心理活動,揭示出當時“我”心中的顧慮和慚愧,因為當時“我”已經向妻子要過好幾次錢了。作者通過對當時情境的還原能夠讓讀者身臨其境,與敘述人同呼吸,并對“我”左右為難的處境產生同情。與此同時,妻子識大體善解人意的人物形象油然而生。此外,“我”的猜測與事件真相之間存在反差,第一人稱敘述中的體驗視角是一種限知視角,敘述者只講述當下知道的,由此產生懸念,造成適當的“突轉”,給讀者帶來更好的閱讀體驗。
除了內視角的運用,外視角也經常在行文中出現。外視角被分為全知視角、選擇性全知視角、戲劇式或攝像式視角、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以及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回顧性視角。第一人稱敘述中的旁觀視角和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回顧性視角都在小說中有所體現,《誰在敲門》中的“我”聽聞村里其他人的故事時是旁觀者,處于當事人故事之外。外視角在文中所占比例較大,作者圍繞父親的生日、住院和喪葬進行敘述的同時,連帶著講述了村里人很多的故事,比如灰狗兒攔路高經理、朱占惠和二哥偷情、許金洋腰斬丑妹等等。以旁觀者視角講述故事,也使得小說具有平淡克制的風格。
同時,小說中作者往往以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的回顧性視角對某些事件發出議論。這一視角指的是作為主人公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從自己目前的角度來觀察往事。②敘述者許春明的身份是省城的一名詩人,“我”在回憶往事的過程中時不時發出內心的感慨,在文中以議論的方式呈現。有對時代變遷的觸景傷情,有對家人之間物是人非的感慨,還有對人類孤獨本質的體察?!拔摇睆氖〕腔貋?,聽聞了大姐夫的花花事,然而大姐對此的反應并不激烈,只是時不時地逮住機會刺一下?!拔摇睂Υ蠼愫痛蠼惴蛴忻麩o實千瘡百孔的婚姻感到不解,并發出“我已無法進入大姐的私密空間,就像不能跟父親單獨相處” ③的感嘆,“我”對公共道德產生了新的看法“道德是公共的,承受的卻只能靠自己。對個體而言,公共性的道德有時候恰恰正是不道德?!?④
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誰在敲門》中的第一人稱敘述其實涉及兩種“聲音”和“眼光”,即一為敘述者“我”目前追憶往事的眼光,二為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⑤今昔兩種眼光的靈活應用既給讀者創造了很強的在場感和懸念感,又能對之前發生的事情進行總結和思考,給讀者傳達出更豐富的思想價值。
二、敘事時間:交織的時序
小說是時間的藝術。敘事文本具有雙重時間性質,分別是“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前者是指所述事件發生所需的實際時間,后者指用于敘述事件的時間,后者通常以文本所用篇幅或閱讀所需時間來衡量。⑥熱奈特對“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行闡釋,提出了“時序”“時距”“頻率”等概念。
首先是時序,時序可以分為敘事時序和故事時序,敘事時序是文本展開敘事的先后次序,從開端到結尾的排列順序,是敘述者講述故事的時序,而故事時序是被講述故事的自然時間順序,是故事從開始發生到結束的自然排列順序,故事時序是固定不變的,敘事時序則是可以變化不定。⑦《誰在敲門》對敘事時序的安排主要體現在倒敘和預敘上。
所謂倒敘,是指對往事的追述,是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⑧《誰在敲門》是敘述者站在現階段去回顧之前發生的事情,現階段的許成祥已經去世了幾十年,由“我”去回憶他的生日住院等等。以幺弟帶著父親去大姐家舉辦生日宴為引子,在一陣敲門聲中“我”開始對過去的回憶敘述,故事時間以此為起點,由此開始進入順序敘述?!拔摇钡箶⒘烁赣H從生日到生病住院,再到回鄉殯葬,以及此后幾兄弟的命運走向。圍繞著父親這條線索,整部小說的結構呈線型結構,但是在父親逐漸走向死亡的這條主線上又延伸出許多條“枝蔓”。
作者在其間插敘了親人和鄉鄰曾經的往事。小說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主要講述了父親的生日,其間連綴而出的小事情有幾十樁,如四喜把家人騙進傳銷、杜二娘的死、麗麗結婚、亞瓊誤把兒子燙死、四喜在外面騙了三個女人、四喜和連娃子在深圳中彩票、大姐夫第一次見親家等等。作者以四川“擺龍門陣”似的方式事無巨細地向讀者講述發生在身邊的故事。作者通過穿插這些小事,將主要人物的生平、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像“剝洋蔥”一樣向讀者層層揭示。看似零散實則不亂,人物形象也在作者的娓娓道來中逐漸立體起來,足以見得作者具有極好的組織故事的能力。
其次,預敘也常為作者所用。如果事件還沒有發生,敘述者就預先敘述事件及其發生過程,則構成“預敘”。⑨預敘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告知事件結果,一類是暗示,隱約地預示故事中人物命運未來的發展趨向和可能的結局?!墩l在敲門》中所運用的預敘更多的是第二類。作者在行文中常常為人物的命運發展留下線索,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心理緊張和閱讀期待。在這部小說中,關于大姐和大姐夫的命運走向都運用到了預敘,在第二章結尾,“‘人活一張臉,大姐說,‘臉沒了,不如一根繩子搭在屋梁上。大姐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句話竟成了她自己的讖言” ⑩,作者在這里暗示大姐的這句話會成為她后來的結局,果不其然,小說以大姐上吊自殺結局。再說大姐夫的遭遇,在小說第543頁,作者寫到“往后的日子里,每當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大姐夫是被我害了” ?。作者在講述大姐夫精神日益消沉的時候,突然插入一句這樣的話,許春明這時覺得是自己沒有能力在上頭保住大姐夫才導致了大姐夫被害,暗示了大姐夫是被上級給“拉下馬”的。后文大姐夫確實是中了韓書記的連環套而入獄。
三、敘事空間:點面結合的空間
敘事空間是經典敘事學領域內的一個重要話題。學界從“故事”和“話語”兩個方面對“空間”進行探討。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中首次提出了“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兩個概念。他認為,“故事空間”指事件發生的場所或地點,“話語空間”指的是敘述行為發生的場所或環境。?在小說文本中,“話語空間”并不總是能被讀者知道,而“故事空間”則或多或少的會存在。“故事空間”因為視角的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敘事效果。以人物視角顯現的故事空間既可以是故事中真實的空間,也可以是與人物心理活動、價值取向密切相關的想象空間。?
《誰在敲門》以人物許春明的視角顯現故事空間,其涉及的空間較為寬泛,包括回龍鎮、燕兒坡、哈爾濱、東軒縣、湖北、新疆、湖南等地。較為固定的敘事空間是回龍鎮和燕兒坡。這是敘述者的老家,更是父親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這里山勢開闊,對面的楊侯山,楊侯山上的李家巖,都空氣透明。李家巖的藍綠的梯田、乳白的盤山路和井口的火炬塔,像遙不可及,又近在腳下?!??敘述人將燕兒坡的自然景觀如實描寫,為讀者描摹故鄉的模樣,使得小說具有畫面感和真實感。
書中對空間的描述不僅僅是對客觀空間的呈現,還是人物眼中的空間,會帶上人物的主觀情感。燕兒坡在敘述者眼中是清朗荒僻的,也是原始的,承載著“我”的鄉愁。“我”在談及故鄉時,總是傷感的?!奥裰易鎵灥难鄡浩拢赣H很快也要下葬的燕兒坡,已經不屬于我了,我成了燕兒坡的客人,再過些年,當我回到故鄉,就連客人也算不上,只是路人” ?。故鄉是“我”永遠懷念的地方,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回龍鎮則代表的是祖先的文化根基。在回龍鎮發現了古巴人聚居地,巴人文化本應該作為一種文化基因保護起來,但是在資本面前,文化退居第二。天然氣公司相中了巴河谷,即便巴河谷是巴人的中心王都,也沒法幸免被開采的命運。作者借譚瑞松之口,道出了自己對文化被遺忘的無奈之感,“文化只是個黃臉婆,需要她出場時,將她打扮一下,拉出來亮一下相,隨后又打入冷宮。不知道這打入冷宮的,是人類最好的救贖” ?。
費孝通曾在《鄉土中國》一書中說道:“鄉土社會的特性之一: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在費孝通看來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流動性很弱。但是,羅偉章《誰在敲門》中呈現出來的鄉土社會的人口卻是具有很強的流動性的。這在本書的敘事空間上有著充分的顯現。《誰在敲門》的敘事空間不僅僅停留在許春明的老家四川,還延伸至全國各地,西至新疆,南至海南,東至哈爾濱,敘事空間整體上呈現出全景化特點。
小說敘事空間的擴展,也是當下鄉村的新面貌?!按蚬こ薄睂е锣l村的空心化,村里人越來越少,城鄉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誠如費孝通所說,鄉土社會是熟人社會,但是遷移早已從“變態”走向“常態”。針對鄉土社會的這一動態變化,學者陸益龍提出“后鄉土中國”的概念,他認為,“后鄉土中國并不是說鄉土社會的完全終結,而是指鄉土性特征部分維續的情況下,鄉村社會結構所發生的轉型” ??!墩l在敲門》原生態地描述了鄉土中國的變遷,展現后鄉土中國的時代性。但是他“沒有扼腕長嘆地批判鄉村的寥落,而是冷靜地呈現著這種鄉村變遷的自然狀態” ?,并且將這一狀態真實地呈現在文本中。
綜上,作者將人物的眼光投射到敘事空間當中,其間貫穿的是“我”對故鄉物是人非的感觸、對古老文明消逝的惆悵以及對后鄉土中國的描摹。“故事”與“話語”的巧妙結合,傳達出深刻的意蘊,這正是羅偉章對小說技巧的有益嘗試。
四、結語
《誰在敲門》是羅偉章“鄉村書寫”的又一力作,在蕪雜的鄉村城鎮之間,在一個個家庭之間,人物關系的拉扯在平淡克制的話語中徐徐展開,作者對當下中國鄉村的思考如星點般閃爍其間。作者對小說敘事技巧的靈活應用,使得這部長篇小說結構精巧,自成一體。內外視角的結合,既能讓讀者身臨其境,感敘述者所感,又能以旁觀者的眼光,站在當下去反思過去的種種,兼具體驗感和思想性。倒敘與插敘的結合,使得文中龐雜的人物關系能夠有一條清晰的脈絡。敘事速度的時快時慢增強了整部小說的節奏感,并且突出了小說的思想主題。敘事空間的點面結合,既呈現出作者復雜的感情,也展現出作者對當下中國鄉土社會的觀察和思考。
此外,這部小說還有一定的藝術提升空間,比如作者采用“擺龍門陣”的方式講故事,帶有生活意識流的意味。但是,作者在主線之外鋪陳的小故事有的顯得無厘頭,稍顯啰唆,容易讓讀者產生閱讀疲勞。
注釋:
①②⑤⑥⑨??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97頁,第105頁,第102頁,第123頁,第128頁,第141頁,第147頁。
③④⑩????羅偉章:《誰在敲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22頁,第223頁,第164頁,第543頁,第266頁,第264頁,第173頁。
⑦⑧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33頁,第135頁。
?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
?陸益龍:《后鄉土中國》,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2頁。
?雷鳴:《“后鄉土中國”如何講述——論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兼及鄉土小說的范式轉型》,《阿來研究》2023年第1期,第75頁。
參考文獻:
[1]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
[2]羅偉章.誰在敲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1.
[3]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4]費孝通.鄉土中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陸益龍.后鄉土中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6]雷鳴.“后鄉土中國”如何講述——論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兼及鄉土小說的范式轉型[J].阿來研究,2023,(1):75.
作者簡介:
鄧秀,女,漢族,四川瀘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