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民

老聶愛喝茶,整天茶杯不離手。茶杯普通,是市場上隨處都能買來的雙層玻璃杯。
老聶對茶葉不講究,卻對喝茶的時間很講究,特別是開會時。會議若需要他講話,在他講話前,是絕對不讓先泡茶的。等到老聶講話,他先捏上一撮茶葉放進杯子,提起事先準備好的茶壺,不慌不忙地倒上水,看茶葉在茶杯里翻騰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進入主題。講話中他連看都不看茶杯一眼,講完話,茶水溫度剛好,老聶臉一仰,幾大口灌進喉嚨,茶就見了底。有人算過,老聶倒上開水,若不蓋茶杯蓋,講話肯定在半小時以內,若蓋上茶杯蓋,那就玄乎了。
老聶雖說是單位二把手,卻沒實權,要么組織開展學習,要么出面溝通協調。不論一把手給老聶安排什么事,他都笑嘻嘻留下一句“好嘞,不就一杯茶的事”,搖著身子飄遠了。
清明節(jié)剛過,老聶遠在鄉(xiāng)下的親娘舅打電話要來縣城,說是讓老聶想辦法給他辦個低保。老聶媳婦說:“老舅腦子糊涂了吧?有兒有女的辦啥低保?”
老聶胳膊一揮:“你懂個啥。”
老聶媳婦伸著脖子懟他:“就你能,有本事你辦個?!?/p>
“辦,我這就去辦,不就一杯茶的事嘛。”老聶揣著包直奔車站。接到老舅后,連哄帶騙先去澡堂泡澡,后去足浴店捏腳。店里提供茶杯,老聶不用,他覺得一次性用品是浪費資源。老聶掏出玻璃杯,拿起桌子上免費提供的茶葉,捏上一撮擱鼻子下聞了聞,又放了回去。他從包里翻出個小盒子,那是兒子給他網購的鐵觀音。倒上水泡上茶,沒蓋杯蓋,他要在半個小時內說服老舅。
老聶心里盤算半天,不知如何開口。再往老舅這邊看,老舅在技師的按摩中早已酣然入睡。老聶搖頭笑笑,問技師:“知道茶水放涼得多久嗎?”技師搖搖頭。老聶豎起食指一敲一點地說:“30分鐘, 30分鐘能解決很多事?!奔紟熎沉怂谎?,又瞅了眼掛鐘,說:“捏腳也是30分鐘。”
送老舅走的時候,老聶買了一大堆營養(yǎng)品讓老舅帶回去。老舅壓根沒提辦低保的事。
老聶53歲生日剛過,組織部門的文件就追著屁股跟來。身子骨清瘦,雙臂細長的老聶,整個人更是閑散了許多。寬大的襯衣往細腰里一掖,袖口也不扣,呼啦啦甩著大步子,輕快得很。不久,就有議論,說老聶一天到晚抱著個茶杯,東轉轉、西晃晃地耍嘴皮子,還不如讓他徹底回家休息。
“五一節(jié)”過后,趁上級安排縣直單位包村防汛,局里召開黨組會,老聶就從副局長變成了防汛工作隊隊長。按要求七月初進駐,老聶當天就急不可待地去村里報了到。
老聶嫌村子離縣城遠,索性收拾東西住到了村里。田間地頭,左鄰右舍見老聶敞開了衣領,翻卷著衣袖,提著水壺,握著茶杯,常與群眾侃侃而談。半個月下來,倒也調解了幾起矛盾糾紛,解決了幾個毛頭小伙子的就業(yè)問題。
眼看這五黃六月,汛期未到,大旱已久,夏玉米奄奄一息打著卷兒,毫無生機?!翱购捣姥磧刹徽`?!崩下櫞蚨ㄖ饕猓贈]工夫嘮嗑品茶,他找到村支書,帶領一幫人沿著河道走了兩個來回,又去附近的溝溝岔岔摸尋了幾天,一幫人腦袋碰著腦袋熬了三個通宵,幾十頁的調研報告和工作方案就擺在了縣長面前。秘書給老聶倒了茶,他捧著茶杯沒敢喝,直到縣長的大筆一揮落了款,老聶才如釋重負,擰開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工程剛完工,汛期就來了。老聶在家里坐立不安,嚷嚷著要去村里防汛。老婆拗不過,讓兒子跟著。老聶帶著村干部各處查看,勸導群眾轉移。傍晚時分,大家陸續(xù)到村委會辦公室集合,老聶這才坐下來慢悠悠掏出茶杯,泡上茶葉,剛要嘬上一口,忽然扭頭問:“西山頭的老唐兩口子下來了嗎?”
“他不是在鎮(zhèn)上兒子家嗎?”有人答道。
老聶趕緊給老唐兒子打電話,沒人接。
“不行,老唐的兒媳婦人刁嘴尖,怕是他住不久啊?!崩下檾Q緊杯蓋,拍了兒子一把,“走,跟我去看看,那地方很容易山體滑坡?!?/p>
沒等人們反應過來,老聶父子已經發(fā)動汽車跑遠了。幾分鐘后,風卷云低,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打在車玻璃上啪啪響。老唐住的地方車子上不去,老聶披上雨衣,卷起褲腳,臨走,擰開茶杯蓋,把茶杯遞給兒子,茶水熱氣騰騰。
“這里手機沒信號,你揣好茶杯,若茶涼了我還沒回來,你就喊人救援?!崩下櫾捯粑绰?,就消失在了雨簾中。
后來,有人問及當時的情形,老聶兒子學著父親的樣子,“刺溜”一聲,吸了口茶說:“有我爸在,多大的事也就一杯茶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