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與胡也頻在交往最緊密的時期,文學創作上也相互影響。兩位作家在愛欲書寫上存在具體文本間的互相指涉和互相映射,即互文性。引入互文性的視角,不僅在于分析二者愛欲書寫的相似之處,更大的意義在于發現文本之間的異質性。這不僅體現出相似文本的不同氣質與內涵,更表現出兩位作家各自的創作興趣、創作特點,以及對于當時文學語境的各自回應。
關鍵詞:沈從文;胡也頻;愛欲書寫;互文性
一、各自的愛欲書寫線索
沈從文與胡也頻的交往曾是文壇上的一段佳話。早在1925年二人就因稿件結識,此后的幾年里,他們交往緊密,不僅分享著相同的生活經驗,在文學創作上也相互影響。在他們的早期創作中,二人的小說寫作都指向了同一個焦點:對于戀愛與性欲題材的關注,即愛欲書寫。
沈從文的愛欲書寫是貫穿其創作歷程的一條長線,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特點。初到北京的幾年里(1924—1927年),沈從文經歷著物質與精神上的極度貧弱,這時的創作如《公寓中》《絕食以后》《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棉鞋》《重君》《怯漢》等作品中總有一個窮困潦倒、孤獨自卑的年輕人的身影,可以看作是沈從文的自我寫照。這些作品往往展現都市底層青年“生的苦悶”與“性的苦悶”交織,尤其突出主人公如何遭受性的壓抑與折磨、在面對女性時自卑又憤恨的矛盾心理。隨著沈從文在寫作上的局面逐漸打開,其愛欲書寫也有了新的變化,《篁君日記》《長夏》兩部中篇小說開始書寫男性真正進入一段愛欲關系中的行為與心理。在1928至1930年的上海時期,沈從文的愛欲書寫有了兩種筆墨,一方面繼續敘寫都市男性的復雜愛欲心理與體驗,如《煥乎先生》《誘—據》《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有學問的人》等,另一方面開拓了湘西書寫中的原始愛欲呈現,如《雨后》《柏子》《夫婦》《龍朱》等。其后,在沈從文三四十年代的創作中,愛欲書寫仍可連成一條清晰的線索。
胡也頻后期左翼的、革命的文學創作受關注與肯定較多,而早期作品受關注較少。他的早期創作多為底層書寫,與丁玲相識、相愛以后,不僅創作了大量多情憂郁的愛情詩,還有許多展示男女復雜愛欲心理的小說。這些小說集中于1927年至1929年,三年中的愛欲書寫也不斷變化。發表于1927年的小說如《薔薇——一個婦人的日記》《藥》《一對度蜜月去的人兒》《僵骸》《一幕喜劇》等,重點展現各種戀愛悲劇、婚姻悲劇,帶有“問題小說”的特點。在1928年至1929年的上海時期,胡也頻的愛欲書寫漸漸把都市男性作為主體,深入男性的心理世界:有展現都市底層文學青年性幻想的《少年孟德的失眠》,有諷刺男性沉迷于都市色相的《子敏先生的功課》,有揭露都市男性輕浮的戀愛心理的《八天——一個男子的日記》等。另一方面,有《苦刑》《黑點》《那個人》《三個不統一的人物》《一幕悲劇的寫實》等一系列反映特定的“三角戀”關系中男性主體的心理掙扎體驗的小說。1930年以后,隨著胡也頻的“左轉”,其小說呈現出“革命+戀愛”模式的特點。
二、具體文本的互文性關系
如前所述,沈從文與胡也頻在上海時期都顯示出對都市愛欲書寫的興趣——這是兩位作家愛欲書寫的具體文本之間產生互文性關系的基礎?;ノ男岳碚撜J為,兩個文本之所以具有互文性關系,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相同之處,即相互指涉、相互映射的部分。構成互文性必須具備三個要素:文本A、文本B和它們之間的關系[1]。通過對讀兩位作家的都市愛欲書寫的小說,可以發現多個文本之間的互文性。
沈從文發表于1926年的小說《重君》,與胡也頻寫于1928年的小說《少年孟德的失眠》就是一對互文性文本。《重君》講述了一個畢業后無所事事的學生重君獨自在房間中郁悶,卻聽到隔壁的一對男女的調情話語,于是“摹擬著那女子的形聲,自己就像是那個男子,那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婦人了”[2];《少年孟德的失眠》寫了一個少年聽到樓下房間里房東與房東太太的吵架,一邊同情房東太太的遭遇,一邊腦海里不自覺浮現出女人的形體,并幻想自己給這女人帶來幸福。兩個文本的主人公都屬于都市底層青年,他們都在幻想中表現出對女性身體的渴望,并且這兩個文本都采用了“偷聽+性幻想”的愛欲書寫模式。然而,相同的情節模式在兩位作家筆下卻呈現出文本的不同氣質。從發表時間來看,《少年孟德的失眠》晚于《重君》,因此可能存在胡也頻看過好友的這篇小說,從而自覺或不自覺創作出題材、類型、情節相似的另一篇小說,構成兩個文本的互文性關系。但是,互文性的價值更在于呈現文本之間的“同中之異”,即文本之間的異質性。比較而言,《重君》這篇小說中主人公的行為與心理更加簡單,“偷聽”之后對于女性身體的幻想與渴望是直接而具體的,而《少年孟德的失眠》中的少年顯然心理更為復雜。這篇小說有一個細微之處與《重君》不同,就是重君“偷聽”的男女在調情,而少年孟德“偷聽”到的男女在進行激烈的爭吵,因此他的心理經歷了從憤怒、不平,再到同情、幻想的過程,且這幻想是極為短暫的,少年立刻覺得“不好意思”,便“清醒起來”[3]。另外,由于房東太太在爭吵中的弱勢,少年孟德還聯想到社會中“為人妻”的女人們的可憐之處,而他對于女性的幻想更多的是希望女人在兩性關系中獲得幸福。由此,兩個文本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沈從文的《重君》更與郁達夫式的自我抒寫同道,而胡也頻的《少年孟德的失眠》除了表現主人公“性的苦悶”,還有對女性處境的同情、對不公平現象的思考,具有一種延續的“五四”人道主義精神。
再如沈從文發表于1927年的小說《篁君日記》《長夏》,胡也頻發表于1928年至1929年的《那個人》《黑點》《三個不統一的人物》《一幕悲劇的寫實》等一系列小說,都有相似的“三角戀”情節。其中,沈從文的《篁君日記》(1927年)與胡也頻的《一幕悲劇的寫實》(1928年)可以構成一對互文性文本。這兩篇中篇小說都采用了日記體的形式,而日記的作者“我”都是陷入一段愛欲關系中的男性。不僅如此,由于日記可以很好地展現出書寫者的心理,可以發現兩個不同文本中的“我”在某些看法與心理上也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試舉幾例,關于女人與“占有”:
她是那樣年青那樣娟好卻為一煙鬼所獨占。為讓她來認識愛情,我就做她一個情人也應當……[4]254(《篁君日記》)
但是一聯想到這身體是曾經被那個男人所占有……我的心便突然像受了狙擊似的創痛起來……我是只愿意這女人屬于我一個人的,我要占有她的一切。[5]24(《一幕悲劇的寫實》)
關于女性的身體描繪:
今天換了衣,全體換,一律白……軀體圓圓的,在素色衣裳下掩著的肌膚,燈光下映出淺紅。[4]278(《篁君日記》)
我一想到那圓圓的,豐滿的曲線,便覺得如此發育得勻整的身體,是在那藝術品的雕刻和圖畫之中也難于見到的。[5]24(《一幕悲劇的寫實》)
對于自身愛欲行為的看法:
我做了一件雖然是壞但無所為用其追悔的事情,我在一些吻中把我的愛更其堅銳的刻在一個年青婦人的印象上面了。[4]265(《篁君日記》)
我愛藜對于你并沒有損失,只要我愛你是真的,我想我的這種戀愛應該是對的,因為我完全由于我愛情的須要。[5]132(《一幕悲劇的寫實》)
兩個文本中的男性都想通過“占有”女性來實現自身的愛欲需求,并且以種種理由把愛欲行為合理化,且他們看待女性也都是注重“圓”“白”等身體特征。同樣,《一幕悲劇的寫實》的寫作晚于《篁君日記》,以上種種相似之處足以說明后者對于前者的影響。然而,在如此具有“同質性”的兩個文本中也依然存在“異質性”,而正是這些“異質性”決定了兩個文本不同的內涵。《篁君日記》與其說如自序中所寫是“作為在妻面前的一點懺悔”[4]246,不如說是篁君對于自我情感泛濫與愛欲行為的忠實記錄,并以篁君和“姨”的身體結合落幕。而《一幕悲劇的寫實》最終以“那女人”的離開與“我”的懺悔結束了這段可以稱為“悲劇”的感情,重新回到正軌。另外,《篁君日記》中不無露骨的欲望坦白,且對于篁君所愛上的“姨”并無人格上的具體描繪,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非道德化的愛欲故事。而《一幕悲劇的寫實》的愛欲書寫更為克制,“那女人”的形象較為飽滿:她雖然愛得熱烈、不計后果,但當她知道“我”仍舊保持與女友的關系時,毅然決定離開。小說借她之口道出了“一個人”不能“同時愛著許多人”[5]132的愛情觀,也通過“我”的懺悔來說明愛情需要予以道德約束。
三、愛欲書寫的文學語境及各自回應
在探究沈從文與胡也頻的愛欲書寫為何能產生互文性關系之前,還要弄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何二者都顯示出對于都市愛欲書寫的興趣——這就需要回到當時的文學語境。戀愛小說是“五四”以來的傳統,到了1920年代中后期,戀愛小說興起了一輪新的風尚,一時間都市青年“戀史”“三角戀”“多角戀”乃至同性戀愛故事并冠以“日記”“信札”“情書”之名,成為最受當時青年學生歡迎的文學讀物[6]。這種寫作風尚在上海更是恣意發展,不僅由于上海本就是“十里洋場煙花地”,也因為“海派”文學一貫呈現出的世俗性和娛樂化,給愛欲書寫提供了天然的溫床。在這座城市賣文為生,沈從文與胡也頻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迎合上海的“規矩”。用沈從文的話說,上海是“一切競賣的情形”“作家不過是一個商店的雇員,作品等于一種貨物”,因此“作者向商人分手,永遠成為一種徒然的努力。”[7]
但是兩位作家仍然有所掙扎。他們很早就有一起寫稿、辦刊物的計劃,而這一計劃終于在1928年的上海實現(成立《紅黑》月刊及紅黑出版處)。沈從文與胡也頻之所以一直把自辦刊物當作努力的方向,就是希望保持獨立、自由的創作態度。這也是為什么在同樣被戀愛小說寫作風尚所影響的一批作者中,他們的愛欲書寫最為相近,也最為“脫俗”。沈從文的許多愛欲書寫的小說盡管有直白、大膽之處,但總體算是“嚴肅文學”,原因就在于“沈的文體風格、諷刺態度,作品中青年人物心理分析的深度”[8]。金介甫的這一評價是把沈從文放在與張資平的比較中說的。具體而言,張資平等人的戀愛小說往往通過露骨的愛欲描繪來迎合年輕人對于感官刺激的需求,并不斷自我復制、粗制濫造,形成不良的趣味與風氣,在文學商業化的機制下更加泛濫,這正是沈從文所不屑的。沈從文的愛欲書寫興趣在于深入主體愛欲心理并反復描摹,賦予愛欲行為以浪漫氣息。例如,他經常喜歡使用《圣經》中的雅歌來比喻和贊美女性的身體,使其愛欲書寫呈現出一種美的、詩意的感覺。另一方面,沈從文也不乏明顯具有諷刺性的戀愛小說,如《松子君》(1926年)對于文壇流行的戀愛小說的戲仿與批判,《嵐生同嵐生太太》(1926年)《晨》(1927年)《有學問的人》(1928年)等對都市資產階級男女庸俗的欲望游戲的諷刺。胡也頻的愛欲書寫更是少了直白的性的描繪,不迎合低級趣味。另外,胡也頻創作大量有關“三角戀”題材的小說是出于實實在在的戀愛苦惱——他與丁玲、馮雪峰三人之間的戀愛糾葛。除了《一幕悲劇的寫實》是以“多情”的男性為敘述主體,其他的小說如《那個人》《黑點》《三個不統一的人物》《不能忘的影》均是集中展現“失戀”男性的心理。正如現實中的丁玲希望“我們三個人都可以長期做朋友生活下去”[9],這些小說中“多情”的女性也表示“戀愛不能傷害我們的友誼”[10]。然而小說中的男性都表示了對于愛情的純潔性和專一性的要求,這也是胡也頻的戀愛態度。盡管這種對人類道德純潔感的要求解決不了現實生活中愛欲泛濫而產生的種種問題,但也切實展現出胡也頻對于戀愛解放潮流之于傳統婚戀觀“矯枉過正”現象的反思。
當然,這也并不是說沈從文與胡也頻的愛欲書寫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批評家的眼中,他們的愛欲書寫與其他作家之間的差異性并不明顯。事實上,他們后來也表達了對這類寫作的反思。沈從文感慨道:“一面又覺得這不能作,一面又覺得作也無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將給人以另一種趣味,我在此事上損失的東西也就決不是三百塊錢所能償的數?!盵11]“我自己才明白為了某一種病的情感,寫這類故事……但同時我一切文章,就毀到這個方向上了?!盵12]胡也頻則反思得更為徹底,認為“不完全棄掉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意識,要創造新文學史不行的”“對于我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是深切地感到不滿的?!盵13]
四、結語:從“同路人”到“分道揚鑣”
沈從文與胡也頻作為彼此一段時期的“同路人”,卻又因為各自一貫以來的文學觀念與所受影響而“分道揚鑣”。如果把對互文性理論理解的范圍擴大,可以發現整體而言,沈從文的愛欲書寫文本內部的互文性關系所形成的“場域”,與胡也頻的愛欲書寫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所形成的“場域”,是兩個有所交叉但各有不同的文學世界。沈從文一直持有自由主義的文學態度,在都市愛欲書寫上更接近創造社系統,尤其是郁達夫式的自我暴露的創作風格,這種自敘傳式的寫作甚至一直延續到了1930年代早期。胡也頻雖然受無政府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某些觀念所影響,然而由于其不幸的人生遭遇,他在創作之初就著力于書寫底層,這使得他的作品,即便是愛欲書寫的小說,都具有“為人生”的底色,且富于社會關懷和人道主義精神??峙率沁@一更深層次的文學興趣與觀念上的差異,才使兩人的創作有了不同的發展。就他們的愛欲書寫來說,胡也頻思想“左轉”后先后寫成的《到莫斯科去》(1929年)與《光明在我們的前面》(1930年)中雖有戀愛情節,但“戀愛”是同“革命”緊緊交織在一起,且顯然“革命”更重要。沈從文則繼續秉持自由主義的創作態度,在1930年代以后逐漸反思之前的寫作并進行自我揚棄,更加欣賞周作人等優雅節制的風格。題材方面把重心放在了他更得心應手,也更能體現其人性觀的湘西愛欲書寫上,并在這一方面達到了藝術的圓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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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子婷,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