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實

臨見面的頭天晚上,三水說要給我帶幾個芒果跟水蜜桃,讓我帶書包出來,他說他運動服少白頭,叮囑我別認錯了。
三水是福建南平人,南平山清水秀,幾年前,我從麗水慶元駕車去南平的政和縣、松溪縣玩,一路上山風悠悠,日影閃爍,屋瓦田舍跟我的老家幾乎一樣,極盡樸素之美。政和的街巷、臺階尤其多,巷子深且長,日光從頭頂的磚瓦縫隙里鉆進來,趁著這一點光亮,往里走,里面是理發店和老式襯衫專賣店,有老人打著蒲扇在門口的椅子上枯坐。
我跟三水并排坐在阿拉菜場的閑置椅子上,一時間有關南平的回憶全都出現在我的腦袋里。夏日,山風,廢棄的連排紅磚房,灰塵滿天飛的鄉下土路,頂著大太陽賣西瓜的松溪女人,搖蒲扇的老頭老太太,打著呼哨穿著拖鞋的少年。
我在那些場景里尋找三水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三水從小是病秧子,動不動就暈倒,雖然家里是鄉村醫生,但他的體質并沒有因此得到半點改善,該暈還是會暈,因為弱小該被欺負還是被欺負,父親脾氣不好,他該挨的巴掌一個也不少。
他脾氣拗,無故被打,不回罵,不頂嘴,就盯著對方,心里想著反正自己沒錯就行,要打就打,要罵就罵。
“你這就不行,我媽罵我,我就頂嘴,有時候她打我,我給她推回去或者跑,我還離家出走過……”
我埋怨他的老實。
“其實這也不是懦弱,可能是一種無聲的反抗,雖然我不說出來,但是我心里不認同對方那樣做。”
高考結束,三水的分數超過二本分數線十幾分,他報了黑龍江的一所中醫大學,但父親不想讓他學醫,于是偷改了檔案。誰知道志愿滑檔,二本變成專科,醫學生變成了水產養殖戶。
“沒有怨恨嗎?”
“沒有,可能我那時候很聽話,就想不到要怨恨或者去反抗。反而,我上課還挺開心的,每天都很認真,該做的事一樣不落,該上的課一節不逃……”
我再一次埋怨他的老實。
大學生活結束后,他被安排去淡水所實習。一個月實習工資三百,每天五點起來,跟老員工一起拉網捕魚,擠魚卵,監測時間。人工育苗,活多還精細,剛開始根本撐不住,好幾次干著干著頭就栽進水里了。后來他學乖了,曉得在嘴巴里叼根薄荷煙了。在淡水所,薄荷煙是剛需,抬眼望去,田埂上、工作間全是叼著煙干活的人。
離開淡水所,他先后去了統一跟康師傅工廠,做技術員,專門調配方便面調料。他愛幫助人,技術員的活沒那么忙,就幫忙去拉面粉,有時候一拉就是一天,一天拉50多板。有一次,他從早上八點干到晚上十一點,中間就去吃過兩頓飯,那天他拉了110多板。
“其實力氣活干久了就習慣,也不那么累,因為活很簡單,只要他們疊放整齊就行。最怕的就是疊放不整齊,一袋一袋全倒下來,那真是要命的事。”
想必,這種要命的事他也經歷過好幾次。
在這之后,他考上了家鄉那邊的公務員,本來分配在農機所,后來又去扶貧辦跟保干所兼職,幾乎是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寫不完的材料,干不完的事,登記不完的信息。
“現在想起來都還蠻恐怖的,我雙休日會打打游戲,有時候剛開團,那邊電話就打過來了,說要弄一個資料,我就得趕緊放下游戲,去弄資料。等資料弄好,已經半夜兩三點了……”
“那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是這樣。”
生活的苦跟累有時候不完全來自工作本身,很多時候都來自環境。環境的苦導致精神上的苦,繼而加倍工作上的苦。領導的刁難。同事的孤立以及工作本身的繁重,持續長胖幾十斤后,他下定決心,要逃離體制。
“我剛開始還會跟家里人講,在工作上受欺負了,但他們從來不給我回應,他們會覺得,別人怎么沒受欺負,怎么只有你受欺負了?后來我就不講了,沒什么好講的…”
三水一邊說一邊笑,他一笑就歪頭,有點憨樣。我笑不出來,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水族箱里。
前不久,有朋友跟我吐槽她的基層生活,她說自己皮膚變差了,有白頭發了,夜里睡不著覺,白天也吃不好飯,以前喜歡穿色彩明亮的衣服,現在幾乎都是那幾件。有幾回她跟朋友去逛街買衣服,中途,領導一個電話就給她叫回去開會了。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她略帶哭腔的抱怨,只能說些干巴巴的安慰話,叫她辭職的話頭在我心里一直轉悠,但她不提這一茬,我也沒辦法開口。
在農村,考上公務員從來不是某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個家的事。除去工作,婚喪嫁娶,同樣不由人。
她是農村孩子,三水也是農村孩子。
三水從體制內辭職的時候,身上背了不少欠款。
他做公務員的這兩年,家里養了牛蛙,三水找的投資,找人拉的飼料,頭一年不賺不虧,第二年,家里人硬要擴大投資,想著狠賺一筆,結果碰上了疫情,不但沒賺,反而賠了個精光。
他把自己攢的私房錢全拿來還債了,一夜回到解放前不止,一算還欠好幾萬。
沒辦法,他揣著幾百塊錢去了上海,找了一圈,發現上海根本沒有大型水產養殖基地,他身上錢不多,得節約著用,于是他只好去橋洞湊合。
“是真睡過橋洞,你不相信吧?”
后來,他終于在上海找到了一家長沙老板開的海洋館,長沙老板,一切得按長沙標準來,尤其是工資。
“剛開始一個月只有2000,后來是2600,再接著是3200,我熬走了同組所有人,一下子就變成老大了。那時候我又下水,又養鯊魚,還養過觀賞性的蛇,還做技術員……”
他供職的海洋世界地方小,制度也不健全,潛水沒有培訓,幾套裝備發下來,所有的得靠自己摸索。
“其實都是靠命摸索出來的,一開始下水超級怕,怕就會緊張,一呼一吸控制不好很費氧氣,我們要在水里呆一個多小時,所以得想盡辦法控制自己的呼吸節奏。”
因為沒有受過培訓,動作也不規范,下水的那幾個月,他發生過幾次意外,也受了傷,到現在身上還帶著傷病。被鯊魚咬,或者被刮蹭更是常有的事。
但那時候根本來不及想其他的,心思全放在還債上了。
“身上沒有錢,就會想辦法找錢,我最怕的就是身上沒錢了。”
一天得干三份工。三四點起床,做豆漿,順便去旁邊的早餐店拿貨,一個包子能便宜四毛錢,緊接著在公司附近擺攤賣早點。飯點一過,就趕緊撇下攤子跑去水族館上班。晚上下了班,再接著去旁邊的餐飲街擺攤賣糖水。有時候生意好,一晚上能掙七八百,但要是趕上城管來,全賠進去也是有可能的。
跟他合伙賣早點、糖水的是同公司的一個女孩,兩人的處境都艱難。這是另外一個故事,關于三水的愛情,但明白人也能想到結局,暫且不表。
三水離開上海的那天,債還清了,還剩點余錢,于是他拎著三套衣服來了寧波。
“所以,現在在海洋世界養鯊魚?”
“哈哈哈哈,對,養鯊魚。”
“你的耳垂特別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不是,那是我在水里泡的,你沒看到是凍瘡嗎?你怎么能這么傻?”
他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但我知道,他絕對懂我的意思,他那樣聰明。
回來后,我腦袋里一直有個畫面,三水穿著潛水服在水里的樣子。他講的那么多句話里,有一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你知道嗎?我現在特別喜歡的,就是從水里出來之前,我有五六分鐘的休息時間。那五六分鐘里,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在水里發呆,旁邊如果有魚,它會游過來蹭蹭我……”
選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