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沒錢,洗澡過年。”母親說這話時,我剛上小學。如何打掃衛生,如何收拾干凈我們六個“皮猴子”成了大事。如若有人懈怠,母親會睜大眼睛,撇撇嘴,一字一頓點著頭說:“都從羊年到猴年了,去年的灰啊,一年沒洗澡啊……”
母親這句話意在冒充古訓和圣典,威壓我們這些邋遢鬼。她若知道漢律“吏五日得一休沐”,就會更理直氣壯了。我們也不知道白居易“經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這么有名的大詩人也不愛洗澡。
其實年前和年后就是昨天和今天的事。一元復始,四序初開,再困苦的人生也要有個辭舊迎新的儀式。
原先我家住在黃海農場場部時,有浴室,就在老場部的東南頭,坐東向西的一排房子,背襯一個大水塔和一片小樹林,緊挨著老柳叔家的茶水爐。洗澡簡單,二哥三哥帶我去。澡堂子的大致格局是,躺柜貼兩邊墻一溜排開,衣服放柜子里,中間一個火力旺盛的炭爐子,類似于現在的空調。里面云山霧罩,影影綽綽都是光屁股,各種聲音嗡嗡成一個混響世界。人不穿衣服就回歸了本真,展現的都是本錢,老人的身體像漏了糧食的麻袋,松垮垮,皮掛掛,干癟癟,肋骨根根,兩手端起,胳膊向前,走幾步,小停頓,集聚一下力量。有個復員軍人,平日里見他一身土黃色舊軍裝,步履堅定,昂首前進,進澡堂子卻帶了根拐杖,脫了衣服才驚現一只腳是假的。他是殘疾軍人,身上還有許多戰斗的烙印。我成年后,帶父親去過澡堂子,也見過他身上有類似的傷疤。三八大蓋子彈射中后面積不大,不碰到骨頭就是貫通傷,褐紫色。炸彈片崩中的,是皺巴巴的一片。一塊傷疤就是一場戰爭廝殺,一段生死故事。第一代農墾人大都是兵團戰士,九死一生地存活下來,大多帶有戰爭的創傷。
有時候,幾個光身子的老干部坐在一起聊天,南腔北調,大聲而熱烈,興之所至,居然唱起歌來。有位個頭不高的田姓干部是老大學生,大學時學的是俄語,會唱《喀秋莎》,能在嘴里神奇地打嘟嚕,烏拉聲響亮而持續。我們感覺很洋氣,崇拜至極,費了許多吐沫也沒學會彈舌,只會用兩片嘴唇發動,這是吃奶時就會的。
澡堂子里最活躍的就是孩子,沒了約束,都成了從花果山上下來的毛猴子。他們呱嗒著大木屐,細沙填補石縫一樣在大人中間追打嬉鬧,互相擊水,把澡堂子當成游戲場。玩累了,玩夠了,最后哥哥們總要問我,出汗沒?想必是受了母親的交代,洗澡出汗才不會感冒。不容置喙,哥哥們就把我按在冒大熱氣的池子里,燙得我亂擰麻花,大呼小叫,卻又逃無可逃。
哥哥們其時只有十歲左右,卻承擔了一部分父親的責任。父親在濱海樊集學習班,停發工資,自顧不暇。母親帶我們過了兩年沒有父親在身邊的年,洗洗涮涮,炸蘿卜圓子、小果子,包包子、餃子……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我一開門,有個女人來要水,從我家水缸里舀一盆就走。母親知道后,氣懵了,蹲在門口抹眼淚,說是父親不在家,被人欺負,財氣被人家端走了……一世回看,父母們一輩子確實過得緊緊巴巴的。晚年的父親曾在街上為一盤豬頭肉徘徊良久。
父輩們打下江山,橫跨新舊兩個社會,在紅太陽的照耀下,懷有初心,干凈地為人為官。
我家搬到十二分場后,過年洗澡成了大問題。連隊里沒有自來水,更沒有浴室。我們要騎自行車去幾十里外的陳家港洗,或者在家掛上塑料浴帳洗。旁邊放著炭爐子,燉著熱水。粉紅浴帳用房梁上下墜的繩子系著,類似個小帳篷,罩著洗澡桶。內里空間狹小,篷頂結著一排排水珠子,動作大一點,塑料皮就會粘在身上,那些水珠迅速聚攏貼身,螞蟥一樣吸吮,冰涼!還要時不時地出帳加熱水,保持澡桶里的溫度。緊張胡亂地一通擦洗,用母親的話講,這種洗澡就是跟熱水親親嘴。親在此用作動詞,肌膚與水相碰,類似于西方的吻手禮,這何以拿下老污陳垢?
有一年,大雪夾雨,分場通往外界的馬路成了泥潭沼澤地。先前還有人肩扛自行車,在泥濘中前行,到了308公路,再騎車去陳家港,但回來時,人摔得看不清面目了,比洗澡前更污。眼看過年,一大家子都沒洗澡,母親心急火燎,嘮叨不停……有一晚,二哥神秘地說:走,帶你們去洗澡。兄弟三人用大旅行包裝了要換的衣服,咯吱咯吱踏雪前行。滿世界都被大雪堆積得厚厚墩墩,圓圓滿滿,人家門上掛的雙燈籠是夜的眼睛。路上碰到認識的人,大聲追問,現在回老家過年啊?太晚啦!我們打著哈哈應付過去,還偷著笑。到了連隊的牛棚里,幾頭老牛身披稻草結的披蓬,武士一樣站著,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若無其事乜斜一眼。牛棚旁的廚房,有分場最大的鍋和最大的缸。哥哥們挑水燒鍋,我就近用盆挖雪,尖尖一大盆,化水小半盆。黃豆秸燒得噼啪作響,一屋熱氣騰騰。我抓一把稻草擦洗大缸,熱水冷水地兌大半缸,人蹲進去,熱水漫過頭頂,熱力浸肉蝕骨,像煨著一罐“佛跳墻”,里外透酥。缸內釉面滑溜溜的,空間綽綽有余,一人一缸,還有哥哥們一旁伺候著,貴賓級的享受。這才是真正的泡澡啊。
弟兄們輪流泡洗,結束已是大半夜。連隊里一排排的磚瓦房都被雪豐滿地覆蓋著,偶爾一兩家的燈還亮著,紅潤迷蒙,像排著一個紅心雪做的透明面包。雪的映照讓世界顯得光亮清冽,大地顯得圓潤而清晰。天空幾顆大星閃爍,星星是開在夜里的水晶花。
洗過澡的感覺就是從里到外的一次大掃除,一種告別過往的清零,就是一次新生。
父親在十二分場工作到卸任離休。他有一件沒干完的事,蓋一個浴室,解決全分場幾百人的洗澡問題。那房子就建在分場部的西南角,高高大大,寬寬展展,比其他房屋長出一大截。快要完工時,我還去參加義務勞動。大家都很高興,也很賣力,暢想未來,干干凈凈地過生活。后來父親離休,不知后任怎么就沒有了下文。再后來聽講,那房子分給張姓老農工當住房用了。
五十多年過去了,父母都已作古,第一代農墾人漸漸走進歷史。前年回農場,老分場格局基本沒變,只是房子破舊了,年輕人少了。各家房頂上架著太陽能,家里安了電熱水器,也通了自來水……依依告別時,一回頭,夕陽下,父親未完工的那幢房已是最高建筑,屋頂幾蓬衰草瑟瑟,歸鳥掠過,背襯一枚又大又圓的落日。
那幢房東北面第一排房第一扇門,曾是我的家。當年,在這個家里,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回家,過年一個不少。
呂煥剛: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做過教師、工人、編輯。已發表詩歌、散文、新聞等稿件數千篇,多次獲全國散文大賽獎。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