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英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暑,清風襯晚霞。綠楊堤畔問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這是宋僧仲殊的《南柯子》,詞寫得開闊寧靜,意境悠遠:白露冷冷,清風拂拂,殘月未退,晚霞徐斂。鳥啼聲,聲聲入耳,如怨如訴。一個浪跡天涯的僧人,正行走在江邊帶沙的路上,放眼望去,孤寂而蕭瑟。而綠楊堤岸的菡萏荷花,驀然間似喚起了他內心曾經的溫馨回憶……
釋仲殊,原名張揮,字師利,安州(今湖北安陸)人,生卒年不詳。仲殊是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僧人,雖然出家,然而終其一生也未曾離世去欲,忘情絕愛。如他所寫的艷詞:
故園避暑,愛繁陰翳日,流霞供酌。竹影篩金泉漱玉,紅映薇花簾箔。素質生風,香肌無汗,繡扇長閑卻。雙鸞棲處,綠筠時下風籜。吹斷舞影歌聲,陽臺人去,有當年池閣。佩結蘭英凝念久,言語精神依約。燕別雕梁,鴻歸紫塞,音信憑誰托。爭知好景,為君長是蕭索。
這里寫了仲殊回到故園避暑,然而他內心卻思念昔日的情人,回想往日“雙鸞棲處,綠筠時下風籜”的繾綣歡好,如今已是“陽臺人去”“燕別雕梁,鴻歸紫塞”,便不由得悵然、落寞和哀愁。他流連于塵世的言情之思,佛門所戒的七情六欲,他依舊歌詠于詩詞之中:
雪艷冰肌羞淡泊,偷把胭脂勻注。媚臉籠霞,芳心泣露,不肯為云雨。金波影里,為誰長恁凝佇。
仲殊筆下的女子嬌媚含羞,柔情似水,情思綿綿……明人田汝成評仲殊詞云:“此僧風流蘊藉,不減少年,然恐非蓮社本色也。”
釋仲殊迥異于一般僧人的獨特風格,是與其身世境遇有著一定關系的。宋代的禪僧,有不少為士人出身, 其出家多是情不得已,仲殊也是如此。他本為士子,少為儒雅,善琴,能文,亦工于詩詞,早年曾舉進士。宋黃升在《花庵詞選》中稱他是“安州進士”。然而,年輕時的仲殊游蕩不羈,其妻便投毒于羹中,幾死,遂棄家為僧,先后寓居蘇州承天寺、杭州吳山寶月寺等。因當初其妻投毒時,仲殊乃食蜜而解,故平常嗜蜜,人稱“蜜殊”。
出家之后的仲殊,也未虔心禮佛,而是披一件袈裟,悠游于凡塵俗世之中,其足跡遍及蘇州、杭州、鎮江等地,其間尋道訪友,縱情山水,周密稱其為“太平閑人”。如他所說:“醉學吳兒,狂歌亂拍,蹁躚雙袖。堪嘆從來,悮了詞賦,進取才能,桂枝難勾。縱得虛名,與平生相負。”
蘇軾在第二次赴杭州任職時,與仲殊過從甚密。蘇軾很欣賞他,稱其“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又說“此僧胸中無一毫發事,故與之游”。當時蘇軾曾效仿竹林七賢,與仲殊等人結為詩友,相互唱和游賞。有一次,他們雪夜游寶云寺,蘇軾寫有《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其中亦流露出蘇軾對名士隱逸生活的向往:
夜半幽夢覺,稍聞竹葦聲。起續凍折弦,為鼓一再行。曲終天自明,玉樓已崢嶸。有懷二三子,落筆先飛霙。共為竹林會,身與孤鴻輕。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禪老復何為,笑指孤煙生。我獨念粲者,誰與予目成。
雪天的夜里,他們彈琴、吟詩、寫字,“為鼓一再行”,直至天明,頗具魏晉名士灑脫不羈之風。
宋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三月十九日,蘇軾自杭州還朝,夜宿吳淞江,曾夢到仲殊彈琴,琴為十三弦且壞損而有異聲。蘇軾為琴之破損而嘆息不已,仲殊卻說:“雖損,尚可修。”蘇軾又問:“琴為何是十三弦呢?”仲殊則沉默不語,只誦詩曰:
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
蘇軾夢中意識到其中寓意,醒來即忘了。但次日白天午睡,他再次夢見仲殊吟昨晚詩詞。醒來后,果見仲殊就在身旁,甚覺驚異。這便是蘇軾那首《破琴詩》的來歷:
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弦,音節如佩玉。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
蘇軾和仲殊的惺惺相惜,心有靈犀,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當然,仲殊和蘇軾不僅性格、才情、志趣相近,互為欣賞,兩人在飲食習慣上也有共通之處。陸游的伯父陸彥遠,年少時即與仲殊相識。他曾和陸游講,有一次,仲殊請人吃飯,桌上的菜,如豆腐、面筋、牛乳之類,都是用蜂蜜浸泡過的。仲殊喜歡這樣漬蜜食之,客人們多無法下箸,只有蘇軾亦酷嗜蜜,能與仲殊一起食蜜甚歡,相談甚歡。人生若有這樣的知己,足矣!
仲殊不能忘情凡俗生活,固然有其個人性情及經歷之因素,但與宋代佛教的世俗化風氣亦不無關系。中唐以后,洪州宗迅速崛起并占據了禪宗的主流地位,其“一切皆空”“觸處皆真”的禪學思想,對宋代禪宗觀念產生了巨大影響。“叢林所至,邪說熾然。乃云:‘戒律不必持,定慧不必習,道德不必修,嗜欲不必去。”對宋代僧人來說,這種觀念使他們能正視人性、人情尤其是人欲。
釋仲殊不僅作艷詞、愛女人,也愛賞花、飲酒。每年寒食節禁煙之時,他都會設宴招待當時的文人墨客,謂之“看花局”,其間琴酒留客,引水栽花,來者皆樂,以至于當時俚語有云“彈琴種花,陪酒陪歌”。仲殊撰寫的《花品序》,被宋末陳元靚記于《歲時廣記》中:
每歲禁煙前后,遲日融和,花既勞矣,人亦樂矣。于是置酒饌,命樂工以待賓,賞花者不問親疏,謂之看花局。
與其說仲殊是僧人,不如說他是一個花娛于目、率性而行的士人了!而琴酒花春的背后,實為銷日弭愁……
對于仲殊好作艷詞、戀春悲秋、流連塵俗的做法,不少佛門弟子當然是看不下去的。如慧聚寺詩僧孚草堂便曾以詩箴之。然而對于孚草堂的苦口相勸,仲殊置若罔聞,一點不改,他的好友蘇軾在杭州為官時亦是如此。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蘇軾曾攜妓去謁見北宋高僧大通善本禪師。大通是董仲舒的后裔,時任杭州凈慈寺的住持。禪師見此,不免“慍形于色”,蘇軾于是作《南歌子·師唱誰家曲》,令妓歌唱:“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仲殊當時在蘇州,聽聞此事后,寫詞和之:
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錘,打就金毛獅子也堪疑。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向春風一笑待何時?
仲殊嘲笑大通禪師古板木訥,凡塵之事,一笑了之便是,其間流露出破除執念、詼諧通透的情趣。而蘇軾欣賞仲殊,正是因為他身上無出家人的酸諂之氣,其詩亦無僧人之蔬筍氣。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蘇軾北歸途中舟過南康軍,其間游廬山,念及仲殊,寫道:“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聰與蜜殊。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蘇軾在自注中還說:“安州僧仲殊詩敏捷立成,而工妙絕人遠甚。”
釋仲殊和蘇軾都是放達率真之人,所以才能一見如故,相知一生。
釋仲殊是一個多情的僧人,對人間的男歡女愛,他自始至終難以釋懷。仲殊也是一個有才情的文人,他彈琴種花、唱曲填詞,盡享人間閑散縱游之樂。繁華落盡之后的空寂和寧靜,熱鬧褪去之后的落寞和修為,便是釋仲殊人生的兩面。
然而,風流一世的仲殊,終究是在枯寂的僧佛境界之中,走向了生命的終點。徽宗崇寧中,有一天深夜,仲殊自閉方丈門,自縊而死。這樣的結局不免令人哀傷和唏噓!然及火化之后卻有舍利五色,不可勝計。對此,宋人鄒浩寫有《聞仲殊長老化去甚異》一詩,哀悼他:
逆行天莫測,雉作瀆中經。漚滅風前質,蓮開火后形。缽盂殘蜜白,爐篆冷煙青。空有誰家曲,人間得細聽。
奇人,奇僧,是仲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