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臨街的一面叫“洋街”,是當年開發(fā)商“形而上”的廣告語。盤下這些一樓店鋪的店主,“形而下”地開著炒面館、奶茶店、包子鋪等。
報刊亭在洋街的西頭,在被兩個小區(qū)擠歪了的十字路口,報刊亭貼著隔壁小區(qū)的門,然后就一動不動了。我買早點的時間都不是太早,陽光已經(jīng)變黃,充分地液化,報刊亭便懸浮在攪動過多次的顏色中。
報刊亭是標準的“郵政綠”,一位賣早點的大姐挨著報刊亭放些器物,前面是一排白色的案板,灶臺和做好的早點分放在案板的兩頭,中間是一柄碩大的廣告?zhèn)恪o論有陽光還是沒陽光,廣告?zhèn)愣颊镜枚硕苏V告?zhèn)愦故种绷r,那一定是收攤了,報刊亭重新站到街的前沿。
城里曾經(jīng)有很多這樣的亭子,現(xiàn)在好像只剩下這一處,這便有了不二的城市地標屬性。但報刊亭很少開門,只是犟脾氣似的站在街口。陽光散了,霧散了,人散了,沒有走的就是這個報刊亭。
有一天,報刊亭的檐口亮起了一盞白熾燈,兩邊也扯上了尼龍繩,上面搭著半新不舊的雜志,如同闊大的葉片拼命抓在藤蔓上。報刊亭的窗臺有半人高,兩只大腳伸在亭外。賣報刊的是位大叔,大叔的身子擱在亭中的躺椅上,大叔的拖鞋擱在亭中的水泥地上。沒見到有人買報刊,大叔安穩(wěn)得像一尊羅漢。
報刊亭的白熾燈,其實是早就固定好的,有時亮著,有時沒有。我留意了很久,一直沒悟出有什么規(guī)律,比方說傍晚,比方說周末。反正,總會有一天,大叔來到他的報刊亭,樣子還是那樣,位置、姿勢毫無變化,包括那兩只脫下的塑料拖鞋,仿佛全是擱在報刊亭的器物,仿佛就應(yīng)該擱成這樣。我長時間打量,就是這樣,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負責我們這個片區(qū)的郵遞員退休了,我散步時偶爾會遇上他,有次就在報刊亭前。他說,這個報刊亭可能要拆掉。有什么必要呢?一個偌大的城市,沒必要跟唯一的一處報刊亭過不去。有氛圍的東西,就是存在的理由。這個城市的老舊街區(qū),還特地買了一個清式郵筒,費力地安裝在水泥地上。
在這個郵遞員接手我們片區(qū)前,負責投遞的是個壯漢子。他跑這一帶應(yīng)該有十幾年。那時還沒有報刊亭,喜歡訂閱報刊的人特別多。壯漢子推著沉沉的自行車,也喜歡穿塑料拖鞋,進單位門口,習慣按一串鈴鐺,然后將報刊放在收發(fā)室。訂報刊的用戶姓名,壯漢子事先早寫好了。
壯漢子郵遞員的字,又黑又大,是我見到過的最丑的字。我同事訂的一本刊物,他直接將姓名寫在了封面,不偏不倚,居中在明星雪白的胳膊上,同樣又黑又大,這讓同事心痛了半天。下午上班,正好路過壯漢子家門口,同事便順便走了進去。
郵遞員的老婆正在院子洗衣,同事問壯漢子在家干什么?他老婆說:他死了!說完,猛擰了一把衣服,嘩嘩嘩的水淋了一地。
壯漢子喜歡喝酒,喝過酒倒頭就睡。看來,中午又是喝多了。同事朝臥室一探頭,發(fā)現(xiàn)壯漢子真的死了,嘔吐時異物導(dǎo)致窒息。有些事情的到來,毫無征兆,只是事實。大約從那個時候起,報刊亭如同早點攤,開始遍布大街小巷。又仿佛一夜之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這一座報刊亭,堅挺地站在早點攤邊,如插在城市腋下的一根體溫計。
章憲法:作家,明史學者。著有《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狀元》等。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