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婚第三天,父親帶著母親從長沙出發,四天四夜的綠皮火車,等抵達烏魯木齊,腳都腫了。
博樂縣城還沒通公共汽車,好不容易搭輛貨車,塵土飛揚,坑洼遍地。又顛簸了三天,早已肝腸寸斷,五官扭曲。一下車母親就哭了,眼前幾排低矮的平房,一條土路上跑著驢車。虛土蓋過腳脖,四周遍布荒漠,與歌曲里的牧歌悠揚、瓜果飄香反差太大。父親局促地搓著手,愧疚地說:“這里是縣城,離咱們要去的兵團連隊,還有六十多里呢!”
淚水很快就被粗糲的陽光和硬朗的漠風曬干吹干,母親知道,自己水秀江南的運命,已被蒼茫大漠所阻隔了。
母親說,一九六七年初春,下了一場大雪。半夜時分,她肚子突然劇痛,有早產跡象。父親趕忙叫了一輛馬車,把她從六連送往十幾公里外的團部醫院。車夫姓馬,是回族。母親的呻吟催促他不停地揚起皮鞭。車輪在翻漿的沙包和泥淖間跳躍,顛簸考驗著一個年輕母親的承受力。在離醫院還有一公里時,隨著一次車輪的騰空,我迫不及待地從母體里沖了出來,并把第一聲啼哭,匆忙而嘹亮地留在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五師八十九團一個叫塔斯爾海的地方。
母親也常常談起她的家鄉,一個湘江流過的地方。說外公是個船員,母親的童年是在船上度過的。但談得最多的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她十八歲嫁到新疆的生活。談住在地窩子里,冬天用紅柳疙瘩取暖,第二天早晨醒來,屋里的水結一層薄冰。談用鐮刀收割麥子,右手打滿血泡,就用左手割。談親手和泥打土塊,在地面蓋起的第一幢房子。談把我生在馬車上。談八年一次探親假。談她死后要和父親埋在一起,埋在新疆這片干燥的土地里。每每說到這兒,我的內心總會涌出許多感動來。我知道,母親的很多往事已經被新疆的土地和新疆的時間收留了。她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生活了六十多年,土地認識了她,她也和它們結成了親戚。她的皮膚,這里的氣溫是熟悉的;她的胃口,這里的糧食是熟悉的;她的習慣,這里的環境是熟悉的;甚至她的風濕病,這里的陰雨天是熟悉的。外公外婆在世時,母親回湖南探親,待不了多久就會打電話來,不停抱怨已經不能適應的南方。要么是夏天無處可逃的悶熱;要么是冬天沒有暖氣的陰冷;要么是人滿為患的擁塞;要么是缺乏交流的無聊。她常常假期未滿,就踏上返程的列車。
打記事起,就一直居住在用土塊壘起的平房內。斑駁的墻壁,頂棚上耷拉下來的蘆葦,皸裂的木質門窗,都被梭梭柴的青煙熏成了黧黑色。這種形象的注解,讓我們艱苦的生活有了懷舊的深刻。
這些屋子,是父親和他的軍墾戰友們,一桶水一鍬泥,親手在沙塵肆虐的荒漠中建造出來的。在我孩提的印象里,這土屋天生就如此破敗,像滄桑的奶奶,仿佛從來沒有年輕過。好在屋子的舊陋并不影響童年的快樂,鄰居間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伙伴,成為快樂的重要元素。一個個被我熟記了幾十年的名字,就像種在心里總也不能收割的莊稼,枝繁葉茂又遙不可及。
家都靠在一起,積木一樣擺放成了連隊西南側的第一排平房。
父輩們用青春、血汗、十幾年的光陰和一堆銹爛的鋤頭,將戈壁荒灘改造成了萬畝良田。一幢幢土屋好似一群累倒的漢子,直挺挺橫臥在田邊。每幢有十間房,兩兩相通,能住五戶人家。白楊樹林將連隊四方四正地分割成幾個居民區。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操著各式的口音雜居在一起,就像一塊田地里生長的多種作物,雖神態各異,卻相互依存。
在鄰居中與我最要好的當數建中,他家剛好居住在這幢屋子的中間。之所以要好,是因為我可以隨意地在他們家吃飯或者睡覺,盡管兩家相隔不足五十米。這個有四個男孩的家長姓董,因為個頭高大,大家都叫他大董,整個連隊的人都這么稱呼。和其他人一樣,很多年之后,直到我離開那里,除了外號,我一直叫不上他具體的原名。作為甘肅人,他有著極愛吃醋的偏好。晚飯時分,整幢房子的人家,都會走出屋子,蹲在門口,邊吃飯邊聊天。孩子們總是最快活的,端著和腦袋差不多大的海碗,來回穿梭,相互品嘗各家的風味,極像現代意義的雞尾酒會。由于毫無二致的貧困,一般情況下,每家的菜碗里,都發現不了葷腥。這時,誰的碗里能增加一些與眾不同的佐料,就足以引起我們十分的好奇。董建中的父親就是往碗里加醋的時候,引起我注意的。他將小半瓶醋倒進了盛著大半碗玉米糊糊的瓷碗里,使得原本淡黃色的玉米粥,泛出了咖啡色的光鮮,與紅燒肉的顏色極為相近,讓我的味覺,產生了好奇的沖動。我堅定地認為,肯定好吃,便迅速騰空自己的碗,要了小半碗大董叔正喝的“佳肴”并一飲而盡。猝不及防的醋酸,很快就洶涌起來,形成鋪天蓋地之勢,將我才誕生出來的美好輕易擊潰。胃液被燒得不斷蒸騰,卻還要強力壓住。每餐只有這么多糧食,舍不得吐出來,怕挨餓。當時的酸味,甚至浸透了歲月,直到現在,依然銹蝕牙根。只那一次,使我終身懼醋。
我們開心而粗獷地徜徉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陽光里,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是當時的歷史環境拯救了我們多彩的童年,還是童年有幸遇到了那么快樂的土壤,總之,許多歡樂的細節,一直占據著我們的記憶,成為物資匱乏的年代里最有力的精神器械。淡化了各類作業,淡化了健康衛生,淡化了家庭界限,甚至淡化了個人隱私,所有的家門都是敞開的,隨時可以長驅直入。推開鄰居的家門比推開自己的家門更覺坦然。沒有誰家會拒絕開門,就像沒有誰家會拒絕讓我們吃一頓飯一樣。因此,到鄰居家吃飯或者鄰居的孩子到我們家吃飯都是習以為常的事,就像男人間的遞香煙,自然而隨意。所以,到了吃飯的當口,父母只站在自家的門口,沖著東、南、西三個方向,雙手做喇叭狀,高喊幾聲乳名,沒見回應便不再顧及,徑自晚飯了。
現在想來,我們這些孩子就像被磚窯燒壞的磚頭,隨意丟在窯外,沒人在乎。一次我去連隊同學勝輝家住了三天,回來后,以為父親會問一些情況的,卻只見他背著藥箱,隨意掃了我一眼,出門而去,就像我只離開了幾分鐘似的,把我想講的重大話題,淤積在了空空蕩蕩的房間里。
正是這樣放養,反而使得我們自生了許多抗體,既抵御了疾病的侵蝕,也提高了智能的開創。感冒、發燒,到連隊的衛生室討幾片阿司匹林,幾天便愈。沒有玩具,自己動手,用木頭雕刻,用舊報紙折疊,用鐵絲編制,都能創造出五花八門的玩物。比如一柄木制的刀劍或者鐵絲彎制的彈力槍,誰擁有了設計的技巧和制造的材料,地位就會在短時間內迅速上升,并有可能成為引領整個連隊的孩子王。這種境遇有點像現在的某項實用專利被認可和推廣后,所帶來的經濟效益和身份認證。
在這樣的競爭之下,誰能亮出最新的玩具,誰就奠定了自己的領導地位。建中把家里自行車氣門芯軟管偷了出來,裝備了四五個彈弓,使得他的號召力開始攀升。我感受到了鄰居的威脅,身邊隊伍里人數不斷減少,威信逐漸消退。費盡周折,我終于從床下木箱里發現一條新的自行車內胎。父親將它藏得很深,并用一個盒子包好。我毫不猶豫地一剪刀將氣門芯鐵嘴剪掉,制作了一支可以發射火柴棍的火藥槍,交給身邊的同學們輪流玩耍,啪的一聲,所有的威信和尊嚴都重歸故里。而建中,則在幾天后鼻青臉腫地出現了,即刻有屬下通報:偷氣門芯東窗事發,被那個沒有文化愛喝醋的爹,狠狠地揍了。我和隊員們都發出了輕蔑而開心的歡笑。
享此殊榮一周后,父親車胎爆裂,更換新胎。翻箱倒柜了半天,只找到半條被裁剪得面目全非的廢品。怒發沖冠的父親,將我掐著脖子提回屋里。眾人面前,我表現出了一個領導者應有的大義凜然。我確信那群手下一定會尾隨在父親身后,并會趴在窗臺上,充滿同情地窺視我。被父親擼光了碎葉的紅柳條,太具爆發力了,這些在荒漠中飽經風霜和干旱的植物,經過了一冬的積淀,在春風的撫慰下,身姿柔軟,韌性十足。落在身上,疾如飛沙走石,狠如餓狼撕肉,柳枝與身體接觸的瞬間,竟能發出清脆的聲響,像兩只手在用力鼓掌。它們替代了父親暴怒的語言,一口一口咬在十二歲的嬌嫩有余堅韌不足的皮膚上,很快就涌出了一群蚯蚓般的象形文字。只幾個回合,我就如實招供了,更何況手里的火藥槍早就泄露了真相。木已成舟,作為赤腳醫生的父親,擦完淋漓大汗,只能背著藥箱,徒步出門了。
此后的半個多月,父親每天都步行十余里,給農工看病。事后才知,那條內胎的價值,足頂我家五口人一周的口糧,還要憑票才能買上。怪不得父親如此歇斯底里,那是我記憶里被收拾得最慘烈的幾次重要教訓之一。但因此贏得了伙伴的信任,維持了較長時間的執政地位。當時的我,一邊摸屁股上蠕動的蚯蚓,一邊安慰自己,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由于家里三個孩子中,只有我一個男孩,就非常羨慕建中家有四個兄弟,以至于竟幻想,自己如果是他家的孩子該有多好!我常常借故住在他家,身體似乎提前找到了皈依的感覺。只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看到他們全家對醋瓶的趨之若鶩,才決然放棄成為一家人的想法。對醋的恐懼,讓我回到了自己家里。
最后一次在建中家住,是一個冬天。那時父親已經調到打井隊,很快就要搬家了,我們都預感到了時間的緊迫,有好幾天,我都和建中擠在一起。五個孩子混在一張碩大的由蘆葦捆扎起來的床上,玩耍疲憊之后,依次睡去,我擠在了最里邊。半夜被尿憋醒,我用手一摸,床外幾條熟睡的身體阻擋了下床的路徑,而窗外呼嘯的寒風將去戶外解手的想法吹回身體里。膀胱越來越鼓脹,原以為憑著意志力可以堅持到天亮的,但不斷加大的壓力,增強了大江東去的悲涼。意志的天平,正在慢慢傾斜。最終,生理成了勝者。無奈之下,只好把床沿和墻面之間窄窄的兩厘米間距,當成了衛生間。起初還提心吊膽、小心翼翼,試探性地淺嘗輒止,稍一松懈,就噴薄而出一瀉千里了。作案之后,身體輕松了,精神卻陡然沉重。怕無恥勾當被發覺,一直沒敢睡死。天稍亮,在所有人起床之前,我悄悄坐起,匆匆著裝,衣冠不整地逃離現場。連續兩天貓在家里裝作做功課,沒敢再去建中家打探虛實。第三天,就舉家搬遷,離開了六連。
享受著冬日里暖氣和陽光的我,總會想起那間墻壁斑駁的老屋,以及土塊壘起的火墻和被煤炭燒紅的鐵皮爐子。整個連隊里,只有很少的家庭才有一兩件能被稱為家具的物件,貧困像是被克隆出來似的,絕大部分人家都一貧如洗,但是冬日里用于取暖的鐵皮爐子,卻是戶戶不可或缺的家什,它用弱小之軀與強悍的冬季抗衡,將嚴寒驅逐在門外,支撐起了整個家庭的冬天。
日頭被冬季的寒冷早早就驅趕到山背后,屋子里,天剛暗下來,我們兄妹三個就會擁圍在爐邊,期待著父母親能像變戲法似的,給我們帶回來一些瓜子或者黃豆之類的歡喜。我們興奮地觀望,大人們會在爐子上放置一塊四方鐵皮,然后將瓜子平攤其上,用小火慢慢烘烤,父親一邊翻動瓜子一邊講著故事,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惹得我們刨根問底。長大后才意識到,父親編講的故事既不曲折又不精彩,但當時卻足以讓我們癡迷其中,更垂涎三尺的還有火爐之上那慢慢焦黃的吃食。許多時候,翻炒的程序剛進行不久,我和妹妹就急不可耐地伸手了,父母親只是喊著:不熟!不熟!并不強阻我們的饞性,所以烘熟之后的內容,往往有一小半已提前被我們解讀得支離破碎了。現在想起來我都無法猜透,到底是故事還是零食更加吸引我們,使得我們對被昏黃的煤油燈點著的夜晚,充滿了最迫切的渴望。
相對于物質而言,精神層面的溫暖,似乎要更深刻一些。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鄰居任叔叔家買了全連隊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大家像過年一樣,都去他家串門。手指輕輕觸摸屏幕,眼眶里有裝不下的羨慕。我們這群孩子,晚飯還沒吃干凈,就抵擋不住《排球女將》的主題曲,匆匆擠進任家大院——屋里已經坐不下啦,電視機放在窗臺上,滿院子人呈扇形,盯著一臺十二寸的小電視。有時候去晚了,側面已看不到圖像,就搬幾塊磚,站在后排,離得太遠,甚至看不清楚演員的相貌,卻依然津津有味。幾周之后,電視機屏幕前,擺放了一塊大玻璃,是電視放大鏡,熒屏果然擴大了一倍,但透過玻璃傳遞過來的人物表情,不夠連貫,也有些怪異,有時候人走遠了,影子還留在玻璃上。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內心的歡悅。電視只有一個頻道,所有的人都一直會看到“晚安”出現,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連隊里的第一臺彩色電視機,來自黃老師家,他是上海知青,住在我家前排,有兩個小孩,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數學老師。二十四寸的超大屏幕,清晰的彩色人物,只看了一次,我就魂不守舍了。父親則義正詞嚴地說,馬上要考初中了,你現在需要好好復習。等考完了,再去看彩電。說完和母親一起,攙扶著奶奶,享受美好生活去了。臨出門,不忘安排一把鐵將軍,鎖住我們的欲望。即使隔著幾幢房子,我依然能被《霍元甲》的《萬里長城永不倒》粵語歌曲抓撓得心亂如麻。被鎖在家里的三個孩子,以我和妹妹兩票同意,姐姐一票棄權的結果,形成決議:我帶著上二年級的妹妹——妹妹威脅說,不帶上她,就要向大人舉報——翻窗出門,去看彩色電視劇。我們先從后窗翻進菜園子,再從籬笆間隙中爬出去,直奔黃老師家。小院子早已人滿為患,我和妹妹只能偷偷躲在圍墻外,一邊要提防被發現,一邊還不忘看電視。同時還要選好時機,判斷節目結束的時間節點,趕在大人回屋之前,拽著妹妹翻山越嶺,鉆回小屋,再屏聲靜氣地趴在作業本前,像個三好學生。這個舉動居然瞞了家長很長時間,從初秋一直看到入冬。那個冬天,由于被彩電照耀,覺得十分溫暖。
直到一天,連隊有人急病,赤腳醫生急匆匆回家取藥箱,才發現家里后窗洞開,只有很老實的大女兒在勤奮學習,其結果……作為主謀,紅柳條又在我臀部上寫滿了象形文字,注解著不當行為。更讓人絕望的是,此后,父親用拇指般粗的鋼筋,封住了窗子,也封住了我為數不多的快樂,只留了一條出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有人路過窗前,會時常看到一個十歲的男孩,雙手摳住鋼筋,從鐵窗里朝外張望。那個時候我就體會到,自由,是何其寶貴的東西啊!
與所有同齡孩子一樣,連隊里單調和貧瘠的日子,使我們對生活中出現的哪怕一點點現在孩子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欣喜若狂,能看上一場電影便在其中。
要來演電影的消息是在三天前,連長通過架在禮堂前旗桿上的大喇叭告訴大家的,從那時起,我們就被一種叫作亢奮的情緒牽引著,無法平靜。隨著時間的一節節臨近,我們似乎可以聽到自己無法按捺的心跳,像在一層層剝去被包裹的禮物那般,期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現在細想起來,我的記憶都始終無法擺脫那個黃昏,當時的夕陽肯定像一個沒有煮熟的蛋黃,擺放在不至于讓我們夠得著的地方。之所以把太陽比作蛋黃,是按當時我們對食品的全部理解。不會再有什么東西能比雞蛋更好吃了——貧乏的物質生活無法養活我們更多的奢望。而我每天下午放學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是必須烙兩張大燒餅——這是我們家當天的晚飯。
三塊被擺成“品”字形的爛磚頭將一口平鍋支起。要在平時,我會十分愜意地去干好這件事的。而此時,這項工作卻成了一個負擔,想去看電影的欲望已超過了餅子的芳香。可我面對的困難是需要用相當的時間才能烙熟兩張燒餅。我已經看見鄰居的孩子開始搬著凳子走向連部的禮堂,去搶占最好的位置了。望著一盆剛揉好的面,我悲痛欲絕。為了用最短的時間將任務完成,我索性將兩個餅子的面全部倒進一個鍋里——反正糧食的總數是不會減少的。
夕陽落下之后,暮色就像一條鞭子在抽打我的耐心,鍋底的火燃燒得像我的心情,表層的面還沒有熟意,底下的那面就已冒出煳味了。更要命的是由于面太多,受熱膨脹,已漫過鍋沿,將鍋蓋高高頂起,就像大頭上戴的一頂不相匹配的小帽。我費盡周折,終于將餅子翻過身來,找一把小刀將被烤煳的部分小心翼翼刮去——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將餅子烤煳——再用一只臉盆扣在鍋上,這頂大帽足以罩住所有的部分。
我直起身,朝屋后望了望,仍不見在田地里勞作的父母和姐姐歸來的身影。我在用最后的堅定極力地對抗著鋪天蓋地的叛逃的欲望。直到現在我都知道自己成不了英雄,因為我最終還是逃跑了。當電影開始的聲音通過喇叭傳過來的時候,無論如何我再也抵御不住了,往爐膛里加了一把硬柴——能燃燒久一些的棉花稈——就沖向了禮堂。父母一回來,就可以吃飯了。我自信地認為。
電影的內容早已遺忘了,但我確信一定十分精彩。因為我站在兩塊磚頭上,還沒有覺出腿酸,演出就已經結束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伙伴們評論得興高采烈,根本不會想到后面會發生讓我刻骨銘心的事來。
推開家門,就看見了父親那張暴怒的面孔和母親滿臉的淚痕,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還沒等我開口,早已準備好的木棒暴風雨般傾瀉下來,瘦小的母親無法阻擋父親磅礴的怒潮,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的歇斯底里。在一番聲嘶力竭之后,我抹去淚水,質問父親我挨打的原因。我的左耳被老鷹叼小雞般揪起,牽引到小屋的后墻。按照父親的命令,我艱難地爬上屋頂。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焦黑的圓物,像一只銹壞的木桶底兒,如果不是雙手抓起它仔細端詳的話,絕不會認出這是一張被燒煳的燒餅。看到它,我才覺得自己饑腸轆轆,我知道干了一天活兒的父母和姐姐也一定同我一樣饑餓。想到這兒,看電影的興奮和挨打的疼痛都已淡在身后了,我不知道家人將如何面對這頓晚餐。在屋頂上,我手捧著黑餅,淚如雨下。我知道這張燒餅在當時條件下的重要分量,但除了痛苦和內疚之外,我無能為力。
我走到廚房灶臺邊,看見了家里唯一的白色面盆早已被熏得焦黃。我走出小屋,獨自坐在菜園的田埂上,無法原諒自己。后來,我是被母親從菜園子里拽回來的,盡管闖了彌天大禍,飯還是要吃的。只需幾下,我就把留給我的那碗比平時要黏稠許多的玉米面糊糊灌入腹中。沒有餅子的統領,這些原來只起輔助作用的糧食,占了統治地位,很快就填滿我的腸胃,卻又像失去統帥的散兵那般不堪一擊,不到兩個時辰,飽滿的感覺便潰不成軍了,饑餓像土匪一樣囂張地卷土重來。我自然是只能忍耐,可五歲的小妹卻大哭起來,她在用這唯一的本能與饑餓抗爭。即使到現在,盡管時間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可我常常在夢中,仍能清晰地聽見小妹那真切的哭聲。
從那兒以后,直到我上學離開連隊,再也沒有烤煳過一只燒餅。甚至,連烤焦一點兒的情況也不曾發生。但是,那只被燒成焦炭的燒餅,卻使我的心像受過傷的真皮一樣,即使愈合了,仍留下深深的疤痕。
直到現在我都確信地認為,自那個夜晚之后,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每年的清明,我都會起個大早,帶上母親準備好的祭品,到塔斯爾海公墓—— 一群兵團老軍墾們最后的歸宿。這是一片簡易的沒有經過任何修整的荒地,就像一件當年被老軍墾穿破的軍服。地面上拱起的大大小小幾百座墳塋,恰似給荒漠打下的補丁,其中一塊,便有父親。每每到此,我都會肅穆凝視,從一條條形態各異的墓碑上,讀到一個個消亡的名字,這些真實的名字啊,曾經在多么惡劣的條件下,書寫著生命的頑強與艱辛。
清涼的陽光穿透了潮潮的霧氣,有些敷衍地散落在路邊的樹干上。由于尚未返青,排列整齊的樹木褪去了外裝,很貧窮地擁擠在一起。墳邊被晨露潤濕的萋萋蒿草,微風之下,戰戰兢兢。
我跪在清明里,跪在父親的墳前,點燃的紙錢,帶著燃燒的溫度和灰燼,慢慢飄向空中,風給死去的人開辟了一條道路,我的祈福和追憶,好像找到了歸宿。想想如今的我,已經活過了父親的年齡,暗暗覺得贏了,到底贏了什么,卻無法說清。看著已走出農田的雙腳,便會產生超越了父輩的自豪。原來,我一直在和父親進行著一場沒有裁判的比賽,他用靜止的往事,磨礪著我的拼搏。有一種力量,不曾看見,卻從未離開。現在想來,是要感謝父親的,他將我擱置于一個最低的層面,生命的艱難,更像是一條鞭子,不停抽打出攀爬的決心和能力。當明白只有前進才是出路的時候,理想就會變得真真切切且矢志不渝。最終,我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出生的農場,成了干部,進了城市。但這條鞭子,卻懸在了夢里,常常將我抽醒。不敢懈怠,只能前行。
我從縣城,走進省城。高速公路已將故鄉連接起來了,但過去的場景,卻只能被記憶連接。每當看見有大人領著孩子嬉戲,就倏然地被笑聲領進童年,父愛的溫暖,流遍全身。
對著墓碑自言自語,講述我的現在。這原本是許多父親都能看到的兒子成長的歷程,我卻只能一字一句講給他聽,像一個老師給落下課程的學生補課。我盡量在輕描淡寫,因為許多經歷無法用語言來表述。我可以感到父親在聽,全神貫注,盡管他的面容我已無法清晰地辨出了,但卻忘不了四十多年前那雙無限眷戀的迷蒙的淚眼。想到這兒,好像我又站到了父親的病床邊,感受一雙青筋暴突的手,挨個摩挲我們三個未成年的臉,哆嗦著擦去我們淺淺的淚痕。兩顆碩大的淚珠從父親清癯的臉頰滾落,倏地浸入枕巾。四十二歲對于我,像一道坎兒,許多情節都翻不過去,所以,等到我的日歷一張張靠近這個關卡時,我竟產生了幾許恐慌和畏懼,好像自己精心構筑的人生,也會突然坍塌那般。所以,生日那天,我獨坐屋內,一座走時極準的鐘表擺放身邊,供我隨時靜觀其態,像在等待一場約好的劫難。最終,什么也沒有發生,在分分秒秒莫名的惶恐里,我終于平安地活過了父親。
最初的幾年里,這種離別的場景,電影似的回放,被夢反復重播,糾纏在黑暗里,使驚醒的我緊緊攥著濕透的被角,獨自面對空空蕩蕩的夜晚和空空落落的心情。許多年沒有夢到父親了,夢里他出了趟遠門,就再沒有回來,我把自己的父親弄丟在了夢里,我尋找了許多地方,都一無所獲,使得夢境——這個唯一能真切見到父親的地方,也成了一座空城,我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了清明。通過這個日子,找到了一條抵達的通道,來擺渡我們的思念和緬懷。墓碑上記載不了曾經的輝煌和失落、榮耀和名銜。一堆黃土,兩串數字,涵蓋了每一個復雜的人生。這一刻,豁然頓悟,清明,是通過這些亡靈來沖刷我們內心欲念的——除了出生和死亡的數字,什么都帶不走。過去與現在、生者與逝者、往事與未來,都在此交會,一個帶著痛的節日,也應該帶著醒。
許多新增的墳塋,使墓地更顯狹促,會不會也像人間一樣:空間愈發擁擠,心靈倍加空虛。
每年來看你一次,父親,我把原本應該與你分享的瓜果酒肉,擺放在墓前,我看著碑文上你長不大的年齡,我已超過你很多了,如果現在你站出來,我們應該更像一對兄弟。找不到你老去的樣子。你沒有把老年展示給兒子,一如你沒有看到我現在的成年。但我們確實擁有過你,有過一個真切愛我們又讓我們無限懷念的父親,就像一件不曾享用就弄丟的珍寶。但你知道嗎父親,你逝去的痛苦也波及了一個更加幼小的心靈——我的女兒,你的孫女!她一誕生,就缺失了爺爺,以至于她懂事后問我,我的爺爺在哪兒時,我都會自責得無以言表,就像我做了錯事。我帶她到你的墳頭,讓她給你磕頭,教她讀你的碑文。我可以感到,有一雙眼睛通過每一個字在凝望,有兩只耳朵通過每一個音在傾聽。你們這兩個從未謀面的親人,只能通過閱讀,辨認對方的身份。我沒有福氣的父親啊!
煙火散盡,我直起身,佇立在清明里,面對墓碑,感到找回了許多以前丟失的東西。就像我現在這樣,面對父親,面對清明,我看到了自己透明的靈魂。
(選自2023年第12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馬天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