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霜降,母親主動打來電話問候:“這天氣冷了哦,記得多穿點衣服,怕是那邊都下雪了吧?”這話不禁使我發笑。一是這成都實在還溫暖著,往年也很難見一場真正的雪;二是這暮秋時節,母親的關心也來得太早了一些。我只好回復她:成都下雪還早著呢,你照顧好自己就得了。
掛了電話,我的心緒就被母親這一通電話牽走了。從軍以后,我已許久未見故鄉的雪夜。這個許久未見,一算時間便是真正久遠了,好像是專家們才開始說全球氣候回暖,然后就不等我們留意,便將每年所期待的雪夜悄然帶走了,約莫著得有十余年了吧。可是每到冬天,故鄉那逝去已久的雪夜仍常回現在眼前。
入川后,雖歷經幾場風雪寒夜,但都零零散散,算不得真正的雪夜,所以雪夜于我,的確算是很陌生了。至于為何總是想起它呢?我似乎沒有答案,不過是興之所至罷了,沒有哪般為何,興之所至便是天大道理。
雪夜當然是美的,因為它如今只存在腦海里,化作了久遠的記憶。記憶都是好的,就算當初多大的磨難,只要變作了記憶,都會化作美好,且當時經歷的痛苦越深,回味起來便越甘甜,想來這就是時間的偉力,也勉強算一個答案吧。
我記憶中的雪夜沒有各類小說中的凄涼抑或是孤單,也沒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愜意。寒冷自不必說,更多還是那別具一格的美,不至于如北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那般宏偉壯闊,但也多了些獨屬于西南地區層林盡染、青山素裹的山野味道。
幼時,喜歡從家中放眼四處打望,月色中,一戶戶人家紅磚青瓦、銀光倒泄,有些余錢的人戶熏些臘肉,裊裊青煙隨風飄著,在那三角房檐間流連忘返,倒是另一番滋味。更多還是與玩伴一起在那田間踏雪,專門到那沒人尋過的地方去,獨留自己的腳印,一片一片地踩跳,如果誰讓那片“桃花源”徹底消失,誰便是那一刻的贏家。
倘若冷些了,我們便會找一個鐵盒的油漆桶,從肚上剖開一個方形的巴掌大的孔,再把那壞掉的傘骨攔腰穿膛而過,建成一個簡易的便攜火爐,將玉米核與從神龕上收集來的蠟滴一起燃燒,那微微的火能溫暖一個整夜。
若是找不到油漆桶,我們自也有更便捷的辦法。將玉米核的頭削開,露出中間的芯,將碎蠟插在芯里,然后在外表涂一層蠟,火一點上便又成了一支小火炬。當然,褲兜里得時刻準備著多余的碎蠟,不停地沿著火苗“喂火”,誰的火旺,誰就能贏得大家的贊譽。我們也是靠這樣一番不服氣的比拼,得以徜徉在這雪夜里,將這雪夜裝滿那燭火的味道。
說到雪夜,少不了與我母親一起做“餌塊粑”的日子。“餌塊粑”就是年糕,那年頭,吃的東西并不多,因此這也成了家家戶戶必備的年貨。那時父親在外做些服裝批發的生意,要到年關才會回來,這項任務便由我和母親一起完成,而幼小的我能為母親做的,僅是從水缸中半瓢半瓢地打水,將那裝在平常洗衣服大盆中的糯米泡上,然后蹲在一旁看母親一把一把地洗淘。
屋內燒煤的煤煙味兒十分嗆人,窗外洋洋灑灑的雪花味道十分清新,可我很喜歡陪在母親的身邊,看著清澈的淘米水變得雪白,看著母親淘米的手變得通紅,那時候總覺得那是母親為我施的魔法。
淘完米后,要浸泡一段時間,而為了少排隊,時間一到,母親便要連夜擔著米到唯一有碓窩的王大哥家去,用那比我還大的飯罾將糯米蒸熟,再倒在碓窩里,一下一下舂成最終的“餌塊粑”。從我家到王大哥家,有幾條狹窄的巷道,那時候還沒有水泥路,全是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走的人多,雪花落在這石板上也堆不起來,只有縫隙中殘余的雪花證明這條小道也有過雪花的光臨。
母親將糯米舀裝在兩只水桶中,一肩挑上,趁著雪花泛起的銀光趕路,每走一步扁擔便嘎吱嘎吱地作響。我趔趔趄趄地跟在她身后,無聊地數著兩只水桶上下搖晃的次數,可數不了多久,就會忘記了數目。不時看到路邊未被破壞的雪堆,便揉成一坨打在墻上。母親挑著擔子往前走,三步就要一回頭,看到我這動作,就會輕聲地說一句:“趕忙點,等一下‘豺狗老豹’把你拖走。”我便又歡呼跳躍著忙跟上她的腳步。雪夜里,跟在母親身后,異常溫暖。
從軍后的這十余年,因為工作崗位調整的原因,我得以走過許多地方,甚至見過不少暴風雪夜,但奇怪的是,只要回想起記憶中這一段簡單而樸素的日子,無論身處何地,無論大風大雪,我的心底都會涌上濃濃的暖意。
七年前的冬日,成都無雪,家中也無大雪。十二月三十日那天,母親突發腦出血,我趕回家中時母親已經病危。臥在床頭的她一言不發,只有救命的儀器聲嘀嘀嘀地響著,母親也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安靜又慈祥地躺著,不看我一眼。我陪在她的身邊,雙手冰冷,靜默無言。那一年,醫院的藥水味裹滿整個冬天,父母的鬢發花白如雪。好像那一年,日日都是寒冷的雪夜。
如今,故鄉的雪夜離我更加遙遠了,青煙已不得見,那燭火味兒更是早已被空調所取代,幼時的玩伴大都已結婚生子,同我一般在外謀生去了。母親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已恢復七七八八,但只要想到當初那個一人撐起家中大小事務的女人,如今也只能拄著拐杖生活,我總要與她一道難過。
在那通早早就送來關心的來電里,母親還說:“我身體還好,已搶了七八年過活,心底知足了,只是一人坐在家中實在無聊,總想找個話題同你說說話罷了。”
聽到這話,我心底一陣發酸,在電話的一頭,似乎又看見了母親擔著糯米行走在雪夜中的樣子,不時還回過頭來叫我:跟緊點,別走丟了!
思緒還沒完,母親又來電話了,家鄉又開始飛起了雪花。
(選自2023年第6期《橄欖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