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的壯懷與無奈

青玉案·元夕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1140年，距北宋亡國的靖康之難已過去十三年。這一年，岳飛在連戰(zhàn)連捷，收復汴京指日可待的情況下，卻收到朝廷令其即刻班師的詔命。這位鐵血英雄怒發(fā)沖冠，憤惋長嘆：“十年之力，廢于一旦。”恢復中原最好的時機就這樣被斷送了。另一位被罷斥的抗金名臣李綱，也是郁郁不得志，這一年在福州憂憤而死。

在濟南歷城，一個男孩于此年誕生。他的家人仿西漢名將霍去病之名，為他取名“棄疾”，想必是希望將來他能像霍去病那樣驅(qū)逐戎狄、建功立業(yè)。那是一代人的夢想。

他，就是辛棄疾。

■英雄少年

辛棄疾的父親去世很早，在祖父的悉心培養(yǎng)下，他從小就樹立了效命疆場、收復國土的理想。年少的他，健壯魁梧，臂力過人，天生就是一個戰(zhàn)士。二十二歲那年，他終于等來了機會。

那一年（1161年），金軍南侵敗于采石磯，飽受壓迫的中原人民紛紛趁機起義。辛棄疾毅然揭竿而起，在家鄉(xiāng)召集兩千多人，加入以耿京為首的起義隊伍。辛棄疾能文能武，很快就脫穎而出，耿京任命他為掌書記，將義軍大印交于他保管。

有個叫義端的僧人與辛棄疾相識，此時也率眾起義。在辛棄疾的勸說下，他加入了耿京的隊伍。哪知這個義端反復無常，竟偷取大印跑了。這下辛棄疾的責任大了，耿京氣得要殺他。辛棄疾沉著地請求給他三天時間捉拿義端，如捉拿不到，愿以死抵罪。耿京給了這個年輕人機會。辛棄疾料想，義端必定去投敵邀功，于是規(guī)劃了路線，縱馬急追，果然追到了義端。義端沒想到辛棄疾這么快就追了上來，哀求饒他一命。辛棄疾冷冷地看著這個叛徒，手起刀落，將他斬于馬下。

辛棄疾斬賊奪印的壯舉很快就在軍中傳開，耿京由此更加器重他。辛棄疾分析了當時的形勢，指出義軍在山東四面受敵，軍心不穩(wěn)，應盡快投歸南宋。耿京采納了他的建議，派他渡江與朝廷接觸。宋高宗在建康召見了辛棄疾一行，非常高興，給義軍首領都封了官，令他們南歸。

辛棄疾也很高興，感覺前途一片光明，終于能名正言順地盡忠報國了。誰曾想此時義軍內(nèi)部發(fā)生了變故。叛徒張安國殺死主帥耿京向金軍投降，二十多萬義軍瞬間瓦解。回到山東得知消息后，辛棄疾又驚又氣，耿帥死得冤啊，這該怎么向朝廷復命？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決定冒險一搏。

他要去劫營！捉拿張安國，為耿京報仇！這個大膽的想法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縝密分析作出的決策。辛棄疾認為，金軍不戰(zhàn)而勝，此時一定會飲酒慶功，疏于防備。于是他約上兩位義軍將領，率騎兵五十人，徑直闖入數(shù)萬人的金軍大營。果然，金軍從上到下都在酣飲作樂，完全沒有防備，估計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來投降的義軍。醉醺醺的張安國看到辛棄疾，直接傻眼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辛棄疾會出現(xiàn)在金軍大營。辛棄疾二話不說，一把將他縛于馬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軍營。等金軍反應過來去追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辛棄疾押解張安國，收攏部分義軍安全進入南宋境內(nèi)，這一英雄壯舉轟動江南。辛棄疾時年二十三歲，正是：“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晚年的辛棄疾回憶起這段少年往事，依然激動不已。

靖康之難后，南宋從上到下都對金人心生畏懼。這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智勇雙全、膽大心細，他的英雄壯舉不僅鼓舞了南宋軍民的士氣，也打動了歷代讀書人，包括元代《宋史》的總編脫脫。《宋史》專門記錄了辛棄疾斬殺義端、生擒張安國的事跡，贊其“知大義而歸宋”。這段史料，我曾反復閱讀，感佩至極。

宋高宗也深感后生可畏，“一見三嘆息”，對辛棄疾贊許有加。接下來就該封賞、重用、精心準備北伐，讓辛棄疾重回戰(zhàn)場、殺敵報國吧？

然而事與愿違。

■壯志未酬

辛棄疾本以為“突騎渡江”只是開始，哪知出道即是巔峰。高宗只是任命他為江陰簽判，一個負責公文流轉的地方小文官，與北伐練兵八竿子打不著。不久，高宗就禪位給趙昚，即宋孝宗，他老人家當太上皇專心享福去了。

新朝新氣象，三十六歲的趙昚即位之初雄姿英發(fā)，銳志收復中原。他為岳飛平反，重用主戰(zhàn)派，決意北伐。辛棄疾終于有機會了？

并沒有。對于辛棄疾這樣從北方來的“歸正人”，統(tǒng)治者打心眼里還是信不過。當宋軍揮師北上時，辛棄疾還在江陰處理公文。由于將領不和，宋軍相互掣肘，北伐慘敗于宿州符離，“隆興北伐”很快變成“隆興和議”。宋孝宗受此打擊，從此再不北伐。

辛棄疾雖不被重用，但還是一心想著國家。隆興和議次年，二十六歲的辛棄疾向皇帝進《美芹十論》，詳細分析敵我形勢，提出了收復中原所需做的準備工作和作戰(zhàn)方略。后來又獻《九議》，駁斥速勝論和求和論，指出恢復中原是“曠日持久而后決”的大計，不可能一戰(zhàn)而勝，要團結一切力量，加快富國強兵。朝廷要堅持“無欲速”“審先后”“能任敗”，與敵進行持久戰(zhàn)，“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持續(xù)消耗其有生力量。而中原民心在我，只要堅持不懈，一定能取得勝利。

可惜，辛棄疾的上書如石沉大海，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南渡二十年，辛棄疾輾轉多地為官。他傾心為國，所到之處皆政績卓著，雖然也得到了提拔，但始終沒有上陣殺敵的機會。四十二歲那年他遭彈劾落職，在上饒的家中一閑就是十年，后雖短暫復出兩三年，但再遭彈劾，又閑居近十年……

一轉眼，那個英雄少年已經(jīng)到了暮年。

他渴望沙場點兵，“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但只能在自家農(nóng)莊“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一句“可憐白發(fā)生”吟出了多少壯志未酬的無奈。

■神州何處

嘉泰三年（1203年），辛棄疾意外被起用。原來，隨著韓皇后的去世，靠外戚身份起家的權臣韓侂胄失去了政治靠山。他想通過北伐立功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于是就想起了辛棄疾。辛棄疾不管那么多，他只想上陣殺敵。雖已六十四歲，但國家召喚，他立刻策馬赴命。

辛棄疾支持北伐，但在具體方略上，和韓侂胄產(chǎn)生了分歧。韓侂胄希望速戰(zhàn)速勝，以立蓋世功名。但辛棄疾認為，國家承平日久，軍隊戰(zhàn)力較弱，應養(yǎng)精蓄銳，準備充分后再圖大計。他到鎮(zhèn)江任職后積極練兵備戰(zhàn)，可韓侂胄等不及啊，于是就放棄了辛棄疾這枚棋子。

開禧元年（1205年）三月，辛棄疾被再次降職，六月調(diào)離鎮(zhèn)江前線，七月罷職，他苦心為北伐所做的準備工作頃刻化為泡影。他一生以恢復中原為志，然而南歸四十三年，歲月蹉跎，壯志未酬。曾經(jīng)的少年英雄如今已年過花甲，不僅北伐方略不被采納，而且遭排擠，成了北伐的局外人。

江南的暖風吹拂著他兩鬢的白發(fā)，但他只覺得心格外冷。他登上京口北固亭，遠眺山河，仰天長嘆。何處望神州？何日回故園？怕是今生再也沒有機會了。北伐是他畢生的追求，但兵者，國之大事，決不可輕率冒進，因為大宋再也敗不起了。

可誰能聽他這個“歸正人”的呢？看著那一張張即將走向戰(zhàn)場的年輕面孔，他既倍感失落，又憂心忡忡。鹿死誰手？他不敢想……悲憤之際，他寫下了千古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多少次，夢想金戈鐵馬，收復河山，可到老都是一場空。趙王不用廉頗，宋廷亦不真用辛棄疾。“葉公豈是好真龍？”辛棄疾一聲嘆息，他只是權臣的一枚棋子而已。罷了，該誰操心誰操心吧！開禧元年秋，辛棄疾回到家中閑居養(yǎng)老。

次年，朝廷又任命他為官，但他已厭倦了這樣的把戲，堅決辭免。五月，韓侂胄揮師北伐，結局正如辛棄疾在北固亭所擔憂的，倉皇北顧，一敗涂地。韓侂胄所用之人，個個不堪大任。在東線，郭倬、李汝翼兵敗宿州，兩人狼狽逃命，為求金人網(wǎng)開一面，竟出賣戰(zhàn)友、自毀長城，把金人懼恨的勇將田俊邁獻給金人，導致宋軍斗志全完，潰亂奔逃。東路軍主帥郭倪是郭倬的哥哥，戰(zhàn)前自比諸葛亮，眼見兵敗卻無計可施，急得大哭，人送外號“帶汁諸葛亮”。在中線，皇甫斌攻唐州無果，又遭遇埋伏而大敗。在西線，吳曦叛國投敵，程松連夜逃跑……

高歌猛進又全線潰敗，金人反守為攻，威逼長江。韓侂胄驚恐不已，趕緊向金求和，但金人不依不饒，非要韓侂胄的人頭。風雨飄搖之際，韓侂胄又想起了辛棄疾，想利用他來收拾殘局。開禧三年（1207年），朝廷升任辛棄疾為樞密都承旨，令他疾速入京。但這時，六十八歲的辛棄疾已病入膏肓，他不可能赴任了。

幾天后，辛棄疾帶著山河破碎、壯志未酬的遺恨，離開了人世。臨死前，他怒目圓睜，仍大呼殺賊。

不久，韓侂胄被殺，宋金議和，宋廷再次以屈辱求得和平。從此，南宋再無北伐之志。

西子湖畔，歌照唱，舞照跳。辛棄疾死了又如何？反正已經(jīng)和平，他也沒什么用了。統(tǒng)治者偏安于富饒的江南，依舊在西湖的暖風中醉生夢死，卻不知國家已淪為一只待宰的羔羊。

直到蒙古鐵騎威逼東南，南宋亡國前夕，統(tǒng)治者才意識到辛棄疾的偉大和正確。德祐元年（1275年），朝廷追封辛棄疾為少師，謚忠敏。可惜一切都晚了，世間已無辛棄疾，南宋的國祚也到頭了。

一年后，臨安陷落。四年后，崖山海戰(zhàn)宋軍全軍覆沒。陸秀夫背著年僅八歲的小皇帝投海殉國，宋朝滅亡。

縱有一腔熱血、滿腹才華，但終究無可奈何。

■稻香豐年

斗轉星移，往事悠悠。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國土遼闊、繁榮穩(wěn)定、日益強大的中國，再無辛棄疾那樣的心痛。但這位文武兼濟，一生矢志愛國的大英雄，鼓舞著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他的詞作，有豪邁雄放，有沉郁悲壯，有婉約清麗，有樸素自然，極富思想性和藝術性，千百年來傳誦不衰，為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書寫了濃重的一筆。

雖時代不同，但人生有些經(jīng)歷和感悟，今古相通。辛棄疾一生壯志未酬，想想我們自己，年少時的豪情壯志，今天是否依然還在堅持？

辛棄疾說：“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許，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人生的常態(tài)。尤其是人近中年，各種壓力陡增，不如意的事太多了。有人說，這兩年，80后好像集體“消失”了。的確，在改革開放大潮中成長的80后一代，曾經(jīng)在社交媒體上十分活躍，但現(xiàn)在已漸入中年，承受著方方面面的重擔。他們或許在單位加班，或許在醫(yī)院陪護父母，或許在家里輔導孩子。為了理想走出故鄉(xiāng)，卻在大城市背上沉重的房貸，心里還想著什么時候能給家人換大一點的房子。他們消失在虛擬的社交媒體里，卻奔波在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中。

前不久，一個同事的父親去世了。我和她聊天，她說父親身體一直不好，曾因壓力過大跳過一次樓，所幸大難不死。但2018年突發(fā)腦梗，從此半癱在床。這些年，她是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父親，一邊照顧孩子。我聽后心里一顫，平時看她那么陽光開朗，工作也很積極上進，沒想到背后默默承擔了這么多！她莞爾一笑，說：“成年人的生活里哪有‘容易’二字。不管怎樣，保持積極的心態(tài)很重要。”

是啊，大家都不容易。可仔細想想，哪一代人容易呢？大家都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實在過不去，拐個彎、換條路，走著走著，也就過去了。總歸要往前走，前方一定有新的風景。回頭看，其實每個階段都值得珍惜和回味。

當年辛棄疾也不容易。他在壯年期無奈閑居近二十年，事業(yè)上備受壓抑和打擊，但依然活出了人生精彩，當不了將軍，卻成了“詞中之龍”。因為，他始終保持積極的心態(tài)，無論在哪里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好。

雖有報國無門的悲憤，但辛棄疾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而是依然保持對生活的熱愛。他耕讀稼軒，以“一瓢自樂”的豁達融入農(nóng)家生活，在上饒帶湖、鉛山瓢泉閑居期間寫了大量關于田園風情、山水風光、家長里短的詞作。這些溫暖的作品貼近日常生活，引人共鳴，令人喜愛。

他悉心陪伴家人，與妻兒一起在月夜中玩耍，“稚子佳人，共團欒而一笑”；他樂享田園風光，與好友一起在鄉(xiāng)間飲酒，“竹樹前溪風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他關注民風鄉(xiāng)情，愉悅地記錄了街坊鄰居的喜事，“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他漸漸熟悉了吳儂軟語，和鄉(xiāng)親們打成一片，“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他走遍上饒一帶的美麗山川，贊嘆“風景怎生圖畫”，尤對博山情有獨鐘，夏日登山觀“千峰云起”，“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多么愜意的鄉(xiāng)間生活啊！

晚年的辛棄疾眼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感嘆“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國事管不了，家事也不想管了，自己該做點什么呢？他自問自答：“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家里催租交稅、收入開支這些事就交給兒輩們來管，我一個老頭子要管些啥呢？就“管竹管山管水”吧。一首信筆而寫的《西江月》細數(shù)家常，“三宜”“三管”描繪出一位灑脫不羈的老者形象，多么可愛！

還有那首描摹夏夜美景的《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寥寥數(shù)筆，千百年來觸動了多少讀者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愁。

這就是辛棄疾，一個拳拳愛國的英雄，一個錚錚鐵骨的戰(zhàn)士，一個熱愛生活的智者，一個溫情豁達的詞人。他完美地詮釋了老祖宗為我們立下的處世法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人生很長，也很短。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隨著年齡增長，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人生的理想可能越來越小。終有一天，我們要調(diào)整心態(tài)、正視現(xiàn)實，在柴米油鹽的日常中接受打磨歷練。學會與自己和解，在目之所及范圍內(nèi)，努力看更好的風景，做更好的自己，不好高騖遠，不自暴自棄，凡事盡力，不要因為自己的原因留下遺憾就好。

辛棄疾的一首《蘭陵王》寫道：“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說與窮達，不須疑著。古來賢者，進亦樂，退亦樂。”

是的，一丘一壑都是風景，進退之間皆有所樂。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坦然面對所有的結果。生活不止有壯懷激烈，還有稻香豐年；不止有遠方吸引你的事業(yè)功名，還有身邊關心你的親人好友。無論如何，歲月值得銘記，人生值得熱愛。平凡的人生，我們依然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