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繼超,吳 瓊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長春 130012)
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1]《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指出:“黨領導人民成功走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2]習近平的多次講話和黨中央的多份文件,建立了“中國式現代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之間的聯系。相關表述留給學界一項重要的理論任務,即挖掘、剖析,并解釋這種聯系。這項經驗性的解釋任務從學理上要求將中國式現代化納入世界歷史縱橫交叉的時空坐標中進行系統性的綜合考察。
現代化是一個質與量復雜糅合、微妙互嵌的社會歷史進程;同時也是一個縱向歷時態與橫向共時態立體交叉的多維社會實踐建構系統。其間充滿碰撞與融合,激變與漸進,自為與互滲,批判與借鑒,正道與歧路,進步與反動,成就與挫折。作為一項全球性事業,神權政治的隱匿與世俗政治法度的確立,小農經濟的退場與市場經濟的擴張,傳統社會秩序的崩解與細密勞動分工的重構,人之為人的壓抑抗爭與自由人格的喚起勃興,人類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現代化背后無一不內涵并表征著某種現代性預設與追索。有關現代性的主導性言說、理解、廓清和擇斷,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現代化實踐展開的過程和結果,關系著現代化道路上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孕育和產出。
“現代性指的是一切與現代社會相關的基本精神和基本原則。”[3]“現代性同時指生存的條件以及關于這種條件的話語,兩者之間相互糾纏。”[4]導論2無論對現代性持何種理解,都無法回避的一個認識論事實是,現代性位于現代化深層動力結構的核心點位上。現代化作為某種量化進程,前置性地要求某種形式的現代性作為其展開和積累的本質性規定的先在。從這一角度上講,現代化的面貌某種程度上是由現代性摹畫的。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起點上看,現代性是一種帶有超越性的否定與生成,現代性本身就是意圖改造和超越古代傳統社會的原則性重置。因此,現代性自帶超越性,或者說,超越性是現代性的本質之一。在此意義上,哈貝馬斯所謂的“現代性是一項未竟之業”也就變得更加容易理解。
現代世界是全球現代化的結果,同時也是一個有著多元現代性的特殊歷史時空。人類社會的現代轉型,因主體性條件的不同,現代化的方式趨異。主體性條件決定了生存論意義上的現代化實踐展開。荷蘭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曾言:“歷史學家必須不斷地將自己置于過去的某個點——在這個點上,已知的各種因素似乎會導致多種不同的結果。”[5]社會條件不同,現代化路徑自然不同。歷史傳統、文化秉性、資源稟賦、消化能力、民族意識等諸多方面存在差異的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在奠定世界現代化實踐性事實的前提下,需要一種理解現代化歷史形象和當代近況的多元現代性主體解釋。
多元現代性的觀念將視野拓展至全球,充分觀照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大規模非西方社會的現代化實踐,培育并運用比較現代化的分析方法觀察世界現代化的整體進程和局部經驗,重新發現和總結現代性的內在矛盾與張力,在肯定全球現代性的多元事實的基礎上,通過追蹤個體形變及其間的競爭與對抗,投身有關世界未來的爭論,思索并展望21世紀的現代文明。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在面對世界現代化復雜現實壓力下誕生的理論觀念,確實起到了還原和理解全球多元現代化路徑背后多元現代性方案競爭的經驗事實。畢竟,現代性的流動性本質必然伴隨著它所流經的各個不同地理板塊和文化空間的流變,而廣經流變后則必然出現現代性的多元格局。
世界現代化的多元現代性闡釋破除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單一現代性”迷思。從認識論上看,現代性代表了一種認知主權。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也可以被視為西方現代性的認知主權擴張過程。西方現代化的物質霸權包裹著西方現代性的精神霸權,憑借以殖民為手段的全球化進程,現代性的假設被普遍化了。由此,西方現代性作為一種歐洲的地方經驗,轉化為了一種全球性的精神供給,最終演變成一種有著物質力量加持的全球性精神設施。在此意義上,西方中心主義的“單一現代性”在本質上是一種現代性認知霸權。值得慶幸的是,“如果使其他人變得現代是一種帝國主義的沖動和托辭,那么由其他社會和文化推廣開來的現代性在今天便變成了不同文化空間中的現代性戰利品,它不再許諾普遍性,而是主張不同的現代性。”[4]導論4
現時代的西方現代性正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社會亂象和后現代性思潮強力解構的雙重挑戰下面臨目的論危機、合法性危機、可持續危機和意識形態危機。西方現代性理論家無奈地宣稱:“當今世界是一個大家競相聲稱現代性的世界,抑或也可以說,就全球化而言,我們所理解的這種現代性業已喪失了其合理性,它既不能再作為對過去的某種反思,也不能再作為通向未來的某種方向標。”[4]前言1然而,當今世界對現代性的焦慮之中隱含著重塑現代的機遇,人類文明的未來正在全球多元現代性之中孕育。
恩格斯在《英國狀況:十八世紀》中指出:“文明是實踐的事情,是社會的素質。”[6]如果說文明是人類從事生產生活的集體性勞動成果,那么現代文明就可以視作人類社會現代化的集約性實踐產出。作為現代社會影響最為深刻的兩種政治經濟社會組織運行模式和文化意識形態樣式,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代表了現代世界最具典型意義的兩種現代化發展路徑。資本主義是最早出現的現代社會形態,它宣揚科學理性和進步精神,以資產階級革命為動力率先與傳統訣別,其主導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7]。然而,西方現代性的自反本質,以及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的基本矛盾使其在后期愈發表現出落后腐朽的一面。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科學指引下,科學社會主義應運而生,并自20世紀開始經歷從理論到實踐、從一國到多國、從遭遇曲折到奮起振興的過程。從人類社會現代文明的內部結構上講,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構成了現代世界頗具競爭性的兩種現代社會建構方案,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存在論事實區隔了世界現代化的文明光譜。
從本體論上看,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性質不同。作為一種現代的觀念論建構,“主義”意指一種至高無上的精神價值主導原則,它足以統御其下人群的全部思維邏輯和行為方式。由此,“主義”的前綴也就在理論和現實考察中獲得了標的性的引焦地位。顧名思義,“資本主義”即“資本至上”,它意味著在該現代社會建構方案和實踐取徑中,一切圍繞“資本”展開,“資本”始終占據社會實踐和社會意識的核心地位,其所創造出的文明成果必然帶有資本的痕跡、氣味和色彩。因而也可以說,資本主義現代化是以資本為基點、起點和終點或動力、手段和目的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批判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過程中,將社會主義由空想轉為科學,在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和資本主義現代化劃定了基源性界限的同時,提供了西方現代性的替代方案。“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8]373這一本質性規定展現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崇高的道德使命、公正的倫理追求、徹底的改造魄力和有針對性的實踐安排,開拓和創新了人們有關現代的生活想象與時空體驗,樹立了與資本主義文明異質的現代文明典范。
從方法論上看,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手段有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由于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所以它的全部發展都是在經常的矛盾中進行的。生產的每一進步,同時也就是被壓迫階級即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的一個退步。對一些人是好事,對另一些人必然是壞事,一個階級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對另一個階級的新的壓迫。”[9]196-197并將雇傭勞動視為資本主義文明時期的典型奴役形式[10]。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手段是資產階級在對生產資料絕對占有的基礎上,通過自身在其建構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中的主導性優勢剝削和奴役無產階級,代價是占人口大多數的被統治階級的犧牲和苦難。而歷史唯物主義強調,人民群眾是人類社會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造者,是實現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恩格斯在《普魯士“危機”》中指出:“在十七世紀的英國和十八世紀的法國,甚至資產階級的最光輝燦爛的成就都不是它自己爭得的,而是平民大眾,即工人和農民為它爭得的。”[11]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再次強調:“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12]是作為主體的依靠還是作為附庸的奴役,對待人民群眾的根本心態和姿態凸顯了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一個重要差別。
從目的論上看,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目標相異。“鄙俗的貪欲是文明時代從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動作用的靈魂;財富,財富,第三還是財富——不是社會的財富,而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單個的個人的財富,這就是文明時代唯一的、具有決定意義的目的。”[9]196與資本主義社會追求私人財富的庸俗價值取向不同,馬克思主義將整體性的人的生存狀態作為衡量社會發展文明程度的價值圭尺,將擺脫并超越“人的依賴關系”和“物的依賴關系”進而實現“自由人的聯合”作為社會發展的根本目的。恩格斯在1884年4至5月間撰寫的《論未來的聯合體》中指出:“迄今存在過的聯合體,不論是自然地形成的,或者是人為地造成的,實質上都是為經濟目的服務的,但是這些目的被意識形態的附帶物掩飾和遮蓋了。……只有資本主義商業社會才是完全清醒的和務實的,然而是庸俗的。未來的聯合體將把后者的清醒同古代聯合體對共同的社會福利的關心結合起來,并且這樣來達到自己的目的。”[13]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社會聯合體,本質上是一種無產階級深陷桎梏的虛幻的共同體。
作為人類社會先后出現的兩種性質不同的現代社會建構方案,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與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通過各自的價值錨定和實踐積累共同描繪了現代世界的文明圖景。西方現代性是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形而上學構造,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文明基石。在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現代性批判基礎上創立的科學社會主義肩負著工業社會文明再造的歷史使命。然而,面對在世界歷史時空中長期共存的客觀現實,兩者如何共處就成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主體間除了有交流、對話、合作和互相理解的正面性,還有沖突、對立、戰爭和互相誤解的負面性,這意味著,主體間性既是橋梁也是鴻溝,可以是善意也可以是敵意,可以是理解也可以是不理解。主體間性只是形成了不同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卻不能保證能夠消除互相隔閡的他者性、異己性甚至敵對性。”[14]主體互動的雙向可能,要求我們在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和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之間提供一種更具有跨主體性的理解。以辯證唯物主義為張本,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道路指向是明晰的。正如鄧小平曾經指出的那樣,“總之,社會主義要贏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就必須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8]373。
習近平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體現科學社會主義的先進本質,借鑒吸收一切人類優秀文明成果,代表人類文明進步的發展方向,展現了不同于西方現代化模式的新圖景,是一種全新的人類文明形態。”[15]
中國式現代化面對的世界早已是一個“受到內部形勢和外部環境因素制約,處于某種權力配置結構之中,參與各種經常性互動網絡過程的行動者組成的整體”[16]。“任何具體事物的系統結構都是時間結構和空間結構的統一。”[17]多元現代性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屬性,內在地要求把現代化及其有關問題放置在世界歷史縱橫交叉的時空坐標軸上進行考察。世界歷史的系統認識論強調“從各種因素在整體中的地位,整個客體范圍內的聯系分層結構和聯系結構,體系的存在條件,整個體系屬性及其各因素屬性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體系行為的目的性,自由變異能力和自動調節能力等角度出發,對各種因素進行描述”[18]。在此分析框架中,人類文明新形態之“新”,是一種對人類文明新結構的類型學特質界定,更是一種自帶定性意義的內涵式價值判斷;這種文明形態之“新”,存在兩大指標性參照對象:縱向歷時態維度上的中國古代文明和橫向共時態維度上的西方現代文明。因而,作為一種歷時性與共時性相統一的雙重運動,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必須完成兩大任務,它不僅要從本體的時間向度上超越中國古代文明,還要從他者的空間向度上超越西方現代文明。
中國式現代化超越中國古代文明。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19]五千多年的文明積淀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基礎性本體論事實,中國式現代化所承擔的是中華民族現代社會轉型內涵文明再造的歷史使命。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綿延不斷且以國家形態發展至今的偉大文明。……連續不是停滯、更不是僵化,而是以創新為支撐的歷史進步過程。……中華文明的創新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古的進取精神,決定了中華民族不懼新挑戰、勇于接受新事物的無畏品格。”[20]2-3如果說連續性更多的是一種外在表現形式,創新性則無疑構成了中華文明發展的生命基底。近代中國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在亡國滅種的生存論危機中,上下求索,東突西奔,終于歷史性人民性地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把先進的思想理論帶到中國,以真理之光激活了中華文明的基因,引領中國走進現代世界,推動中華文明的生命更新和現代轉型。”[20]6在當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式現代化以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為引領,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推動中國古代文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中華文明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呈現于現代文明世界。
近代以來的西方,以資本主義現代性為基源與張本,以科學理性和自由民主為價值圭臬,以世界市場的殖民開拓為手段,創造了人類社會前無古人的器物、制度和思想文明,并長期主導世界現代文明的型構與樣式。作為世界現代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后發的中國現代化有著對時間和空間的高度敏感性。資本主義對世界現代化的先發性肇源,構成了中國開啟現代化所不得不面對的客觀事實。中國的近代遭遇使民族蒙羞,文明蒙塵,在凸顯中西方實力差距和文明差異的同時,倒逼國人由傳統的“從中國看世界”到現代的“從世界看中國”的認識論轉型。一般認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始于1840年爆發的鴉片戰爭,中國由此被動地被裹挾進現代世界。換句話說,西方現代性從一開始就是被國人當作一種外部力量來進行體驗的。這反映出一個歷史悠久且創造了輝煌燦爛文明的東方古老民族的不甘、戒備與掙扎,同時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中華民族根脈深植的文化主體性。在馬克思主義科學真理的指引下,經由幾代中國共產黨人艱苦卓絕的接續奮斗開創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使中華民族重新掌握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為世界謀大同的歷史主動。以當今世界文明格局為背景,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面臨的首要且根本的條件性任務就是提供一種更具道德優越性和實踐合理性的替代方案。中國式現代化要直面西方現代性的局部性困厄和系統性危機,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確立經驗標準。
中國式現代化建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世界歷史系統分析框架的方法論意義之一,就是強調在縱橫交叉的十字時空坐標中明確“主體”的結構性點位,一經“點位”確認,“地位”“角色”“關系”“來由”“去向”“行動空間”“行動線索”都將變得清晰起來。通過對主體的靶向性聚焦,所有的外向性追求均因主體性渙散而喪失了成為終極目標的資格。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表面上看是對中國古代文明和西方現代文明的超越,然而在本質上無非是也只能是返向本體的自我超越。在繼更具比較意味的“人類文明新形態”之后,習近平在河南安陽殷墟遺址考察時首倡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充分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在認識論和方法論雙重意義上的“文化主體性”。“中國式現代化賦予中華文明以現代力量,中華文明賦予中國式現代化以深厚底蘊。中國式現代化是賡續古老文明的現代化,而不是消滅古老文明的現代化;是從中華大地長出來的現代化,不是照搬照抄其他國家的現代化;是文明更新的結果,不是文明斷裂的產物。中國式現代化是中華民族的舊邦新命,必將推動中華文明重煥榮光。”[20]7中國式現代化建構中華民族新的文化生命體,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中華文明的現代形式,是21世紀的社會主義文明。在此意義上,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就是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最新具象化表述。
誰之現代化?何種現代性?是所有民族和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必須嚴肅對待并給予明確答復的兩個帶有強烈主體性和選擇意味的問題。如果說近代中國早期所面臨的主題是資本主義現代文明與中國古代文明的沖突,那么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主線則表現為社會主義文明對中國古代文明和西方現代文明的雙重超越。中國式現代化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超越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某種顯在的自明性,現代中國對傳統中國的超越已然內涵于中國現代化的追索之中。而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問題則轉化成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問題。該問題的核心取決于中國共產黨對于現代性的形而上理解和社會實踐解答。正如世界體系理論家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所言:“在人類社會體系這一世界上最為復雜,因此也最難予以分析的體系之中,為良性社會所做的奮斗注定是長期而持久的。況且,也正是在從一種歷史體系向另一種歷史體系轉型的時期,人類的奮斗才具有重大的意義。換句話說,只有在這種轉型時期內,我們所謂的自由意志才足以戰勝現存體系回歸均衡的各種壓力。所以,根本性的變革是可能的,即使絕非必然,這一事實也要求我們擔起道德責任,采取理性行動,真誠務實,以更加堅韌的實力去探尋一個更加優良的歷史體系。”[21]
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黨領導人民不僅創造了世所罕見的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長期穩定兩大奇跡,而且成功走出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這些前無古人的創舉,破解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諸多難題,摒棄了西方以資本為中心的現代化、兩極分化的現代化、物質主義膨脹的現代化、對外擴張掠奪的現代化老路,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為人類對更好社會制度的探索提供了中國方案。”[22]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奠基于兩者之間鮮明的對立性。超越作為一種對象性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是以超越者與被超越者的對立關系確認為前提的。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性質區隔,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現代性的對立。西方現代性在生產資料私有制基礎上的“資本至上”邏輯,必然導致國內階級斗爭條件下的社會兩極分化,以及全球層面的對外擴張和跨境掠奪;同時私人財富積累的終極目標必然導致物質主義的惡性膨脹。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社會主義性質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則是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奉行“人民至上”邏輯,共同富裕的本質性規定和社會主義分配制度避免了社會兩極分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協調發展避免了物質主義的惡性膨脹,走和平發展道路避免了對外擴張掠奪。在批判資本主義現代社會基礎上生成的馬克思主義形塑了社會主義現代社會的根本結構和運行法則,在資本主義現代社會之外樹立了它的對立面。與此同時,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現代性截然不同的對傳統的處置方式進一步加劇了兩者之間的對立。西方現代性的張揚使得原本神圣的東西被褻瀆,以往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不同于其從總體上呈現出的與傳統和歷史的斷然割裂,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是一條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現代化道路,注重和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成立于兩者之間潛在的統一性。從某種角度上講,超越是一種對話性的對比。無法對話的事物在本質上不具備可比性,不可比的事物之間無法產生超越與被超越的關系。可對話與可對比本身就暗示了事物背后某個凌駕其上的統一性空間或平臺的存在。也就是說,沒有統一性就不可能存在超越,統一性構成了超越關系能夠成立的必要條件。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現代性至少具有三重意義上的統一性。從人類社會形態演進上看,兩者統一于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是緊密銜接的兩種人類社會形態,社會主義是在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孕育和生成的,沒有資本主義社會就不可能存在社會主義社會。從現代世界的多元現代性來看,兩者統一于現代世界的多元現代性圖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現代性是當代世界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兩種現代社會建構方案。兩者各具現代特性,各秉現代化手段追求各自的現代化目標。時空共在性為兩者提供了實踐效能對比的客觀條件。從現代化的發生時序上看,兩者統一于互為對象關系。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開啟是西方現代性全球擴張的結果,西方現代性的先在是中國式現代化必須面對的客觀事實,西方現代性的仍在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展開的外部背景,兩者的關系在全球化的推動下愈發展現出互為建構性。上述三重意義上的統一性,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現代性提供了可對話的平臺和可對比的空間,為前者對后者的超越關系的成立提供了條件與可能。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是否定之否定的“揚棄”。傳統意義上的“揚棄”是對“設定”的決裂與反叛,本質上從屬于某種否定性的言說,后經黑格爾思辨辯證法的改造,成為了一個表達否定與肯定相統一的概念。最終馬克思運用唯物辯證法,賦予了“揚棄”以實踐經驗內涵。“揚棄意味著‘變’,這是一種規定了的否定,因為它不是簡單地意味著覆滅,而是在強的意義上意味著破壞以往的統治地位并解放被統治者。在弱的意義上則是意味著斷裂中的連續性。”[23]西方有關現代性的源發性理論是描述、解釋、牽引資本主義現代化興起與沿革的思想嘗試,然而其間卻存在大量的規范性偏見和經驗性缺漏。利奧塔創設“后現代”一詞的初衷就在于警告世人,在“現代性”之中存在某種正在頹廢的事物。現代性的頹廢傾向侵蝕著西方社會賴以立足的精神內核和生存法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通過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創造性重構,集現代社會批判反思之大成,融解構性和結構性為一體,在世界歷史的滾滾洪流中探索出并實踐著一條前無古人的科學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共產黨人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拒斥同一性、關注差異性和強調實踐性的唯物辯證法原則,重視社會主義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現代化的互補性分化,通過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性回溯與建構性前瞻,走出了一條既有各國現代化共同特征,更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是價值理念的完成時和實踐經驗的進行時。從概念上講,“超越”可以被解釋成主體在某時某地對現實主客觀情勢優化完成狀態即暫時自由狀態的描述與確認;也可以表達主體在此時此地對現實主客觀被束縛狀態即不自由或被奴役狀態的抗爭與反叛;還可以表現為主體對彼時此地、彼時彼地或此時彼地惡性事件因果邏輯可能在未來某時復現己身的風險規避意識與意志。細心觀察不難發現,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在性質和內容上兼具上述三種意涵。超越西方現代性作為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關鍵環節,內在肩負規范性和經驗性雙重使命。就規范性使命而言,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西方現代性的形而上學批判、資本邏輯批判和倫理價值批判早已涵化進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之中。換句話說,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在價值理念上已經實現,也即處于完成狀態。就經驗性使命而言,我們已經成功走出了一條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多維優質巨量的實踐成果已經實現了并正在實現著。然而,時至今日,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最新具象化表述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建設正亟待進一步深入開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目標仍需加快腳步接近。當前到未來一個時期,我們仍需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進一步加強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成果的量的積累。唯有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徹底建成,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徹底實現,我們才有更充足的底氣和更充分的理由確證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徹底完成了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
綜上所述,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完整體現了唯物辯證法的三大基本規律。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指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今天被認為是合乎真理的認識都有它隱蔽著的、以后會顯露出來的錯誤的方面。”[24]實用主義哲學家約翰·杜威曾言,人類社會的全部事務,“除非它正在取得進展,否則就算不上是進步的。這本應是一種常識,但事實卻并非如此。有些看法、原則、慣例、習俗或制度在過去的某些時候曾經代表一種改良,但現在卻成為攔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沒有比努力遵照這些東西行事更為反動的了。……對一種適用于舊事態的思維方式的盲目迷戀,會妨礙人們對當前需要的重視,并將這種需要可能帶來的理想結果完全抹殺”[25]。相較于當代西方現代性日益暴露系統性文明危機,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作為朝向人類社會新文明的進取性實踐方案,正在取得愈發豐碩的多重文明成果,并展現出備受世人矚目的活力和潛力。中國式現代化所開創的人類文明新形態,反映了中國化時代化馬克思主義的開拓性和創新性,彰顯了中國共產黨人辯證統一人類社會發展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治國理政的科學性和藝術性。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本體化具象化最新表述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立基于21世紀中華民族生存論變革,通約成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開拓了人類有關現代社會的理論和實踐想象。
現代世界是一個多元現代性并在的世界。長期來看,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作為兩種競爭性的現代社會理論和實踐體系仍將長期共存,中國式現代化和西方現代化必將面臨大量因果性解釋和存在性評價的繁重任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當代世界分別交付給東西方文明兩個不同的存在論課題:如果說現代西方文明需要以生存性救贖為重點,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則更多地需要做出大量的開創性解釋工作。與此同時,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作為一項正在展開的社會實踐工程,其對西方現代性的超越是一種有待進一步實現的現實。黨的二十大將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之一,超越西方現代性不僅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題中之義,更成為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歷史使命和實踐任務。“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造新的歷史,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20]12超越西方現代性從表面上看屬于一種對象性超越,然而從根柢上講卻是一種自我超越。未來需要重新檢視西方現代性,進一步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展開,挖掘探明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結構與機理。“未來不是要預測,而是要開創的。我們今天的決定,尤其是我們認知挑戰的方式,以及為因應挑戰所發展出來的見解,可以塑造明天的面貌。”[26]在此意義上,與其說這是一篇精細的結論性文章,不如說其是一個宏闊的線索性論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