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呱呱
也許當時我正在寫點兒什么吧。那年我上高三,周末一般會去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屋。我喜歡吃這家的甜點,順便過去自習一會兒。
一個小女孩,個頭也就比桌子稍微高那么一點點。她必須把手臂像衣架一樣撐開,才能把整張報紙攤開在我面前。
“姐姐,買一份報紙吧!”她的手指凍得紅腫烏青,努力從破破爛爛的紅色毛衣里伸出來。
“吃一點兒?”當時桌面上擺著一碗咖喱飯,我用眼神示意。她顯然被嚇到了,沒想到會受到邀請。我拿起勺子勻出一些,她小心地吃起來,就好像在品味每一粒米的滋味,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旁邊的炸雞塊。
“是不是很想吃?”我把炸雞塊推到她面前。
許久,她回過神來,用尖尖的舌頭舔舔嘴角的油漬,滿足得像一只野貓偷吃到了屋檐下曬著的一塊咸魚。她笑著,像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小俠女,在我對面端端正正坐下來。——她可能是覺得應該放下賣報紙的事,陪我一會兒。
“你一個人在賣嗎?爸爸媽媽呢?”我試探地問。
“他們都在外地打工,不見了。”
我不太確定,她說的這個“不見了”是什么意思。她的語氣給我一種感覺,仿佛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你平時和誰一起住?”
“我外婆。她現(xiàn)在就在天橋底下,守著一個攤位。我?guī)退褕蠹埬贸鰜碣u,晚上把賣的錢給她。”
“所有的錢都給外婆嗎?”
一絲狡黠在她臉龐上閃過,她神秘地向我眨了眨眼。“那你的錢一般都藏在哪兒?”
為了這一頓飯的交情,她把肥大的紅色毛衣?lián)饋恚职牙镞叺拿抟峦暇恚旅媸且粋€小背心,背心里邊是一件襯衣。她把襯衣努力往外翻,露出一個小口袋。看樣子可能是她偷偷縫上去的,幼稚的針腳像一群螞蟻,擠著往前走。她從小口袋里掏出鼓鼓囊囊的一卷東西,都是一塊五塊的紙幣,也有十塊的。
“這是我們的秘密。”她把碗筷推到一邊,把這些錢擺在桌上,花花綠綠的。每一張都擺得橫平豎直,很像一塊塊菜地。“看,這都是我的成果!”這個用詞,讓我覺得,仿佛每一小塊菜地上,都長著高高胖胖的菜蔬。
“太厲害了吧!這都是你一個人賺的嗎?”
“如果報紙賣到兩塊錢,我會把一塊錢給藏起來,然后跟外婆說,我今天沒有賣得很好。外婆也不會責怪我。”
“你存這么多錢,準備干什么?”
她歪著頭,仿佛第一次認真想這個問題。“這就是我的收藏。反正每次把它拿出來,我就特開心。”她忽然伸出臟臟的一雙小手,得意地展示給我看,“姐姐你看,我的指甲。”
我這才仔細注意到她花花的臉,一看就是好幾天沒有認真對待過。她亂蓬蓬的小短發(fā),就好像重型卡車上坡時排出來的尾氣。我的目光轉(zhuǎn)了一大圈,這才把焦點放回她的兩只手上:十根手指,就像十個黑姑娘,只是她們的臉龐——也就是頂上的指甲,俊俏可愛,粉粉的,白白的。
“每到有水龍頭的地方,我都會洗一遍。”她把手指伸開,就像花骨朵開放,像蓬開的裙擺。“我就喜歡我的指甲漂漂亮亮的。”
“你在這里賣報紙,不上學嗎?”
“我賣報紙可開心了,一點兒都沒覺得過得慘什么的。”
“你在大街上冷不冷?”
南方陰冷的十一月,我裹著層層衣服,像一個圓柱體。我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要給她圍上,她單薄的身子躲開了。
“我拿著報紙,在街上蹦跶兩下,一會兒就暖和了。”她說,“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把報紙給賣光光,然后把指甲洗干凈。”她的臉凍得通紅,如一根溫暖的蠟燭,將柔和的光打在我身上。
天色不早了,我必須回家去。“每個星期日,姐姐都會在這個地方自習。如果你喜歡姐姐的話,可以經(jīng)常來。”我說。
她偶爾出現(xiàn)。每次我都會立馬把手頭的事情按暫停鍵,好好陪著她聊天。剛開始的那些日子,我好心疼她,感覺遇到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姑娘,我有義務分給她一些光熱。每次她也都會湊過來,看我到底在寫什么。偶爾辨識出幾個字,她就大聲讀給我聽,咯咯地笑。不過她很快就厭煩了,反倒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仿佛我正在做的一件事比一個賣報紙的小姑娘的后半生還要沉重。
“如果報紙沒有賣完的話,你外婆會不會打你?”
“有些時候,如果錢賺得不是很多的話,外婆會不給我吃飯。”
“如果太餓,吃不了飯怎么辦?”
“我會去買小糖果!”她嘿嘿笑著,露出小虎牙,仿佛剛剛吃過一根甜甜的棒棒糖。
“要不要再吃一點兒咖喱飯?姐姐再點一份,我們一起分享吧!”
臨近高考的那一段日子,我甚至很盼著她來,給我分享她在街上的故事。我真的想象過,周末跟著她豪邁地在大街上走過。
“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后來,她忽然就不再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只是,每次寒風中匆匆走過街頭時,我會對著忽然飄過的紅色毛衣怔怔地看上好久。
很多年以后,當我和其他人一樣找到一份工作,像一棵樹一樣種在生活給我定的一個位置上時,我回憶起那個小女孩的點點滴滴,像是在努力尋找一團火,一個熱帶的氣旋,一場極速回放的海嘯。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