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指

袁正華

張達帶女朋友回家了，對象居然還是個漂亮的中學老師，這可把丁溪村里的老少爺們兒整蒙了。大伙兒紛紛跑到張達家里去看。果然，一個漂亮姑娘坐在那兒。

那姑娘長得真是好看，一笑起來，兩只眼睛彎彎的，好像初一晚上的月牙。大伙兒心里說，真是鳳凰飛進了雞窩里，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張達中學沒畢業就輟學了。不是他不想上學，而是他受不了同學們的恥笑和嘲弄，因為他右手虎口里比正常孩子多了一根小手指。張達的六指并不影響他的生活，卻成了孩子們嘲笑他的鐵證。他們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六指兒”。起初張達不在意，但隨著年齡增長，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開口都叫他“六指兒”，張達受不了，打死也不肯去學校讀書了。莊上人看見他都忍不住嘆氣：“唉，多好的小伙子，可惜是個六指兒。”

張達輟學后，跟著爸媽干農活兒，不幾年就長成了一米七的瘦高個兒。

丁溪是個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 204國道穿村而過，北到鹽城，南下南通；串場河由南向北貼著村莊流過，河東是大豐，河西是興化；浩蕩東流的車路河在丁溪匯入串場河，與串場河形成一個巨大的“丁”字，大河之南是東臺，大河之北是興化。丁溪河口原先靠一條渡船三岸擺渡，往來十分不便。后來，政府在“丁”字河口架起了橋，雞鳴三縣的彈丸之地一下子變成了南來北往連通東西的交通要沖，日益繁榮起來。

有人在丁溪做起了摩的生意，從丁溪去往河西樂吾鎮的人無須再等每天兩班的客輪，花上五塊錢就可以打上一輛摩的，沿著新建的公路十幾分鐘就到了。

張達跟爸媽磨蹭了幾天，買回家一輛重慶80摩托車，每天在204國道丁溪路口攬客送客。

張達不善言辭，不會拉客，只有等其他摩的都走了才能輪上他。這天，一個中年人下了車，被五六個摩的司機圍在中間，搶包的搶包，拽胳膊的拽胳膊。中年人甩開那些摩的司機，徑直走到坐在路邊摩托車上的張達身邊：“到樂吾多少錢？”張達嚇了一跳，沒想到生意會送上門，回過神來趕緊伸出一只手，意思是五塊錢。中年人看了一眼張達的手，笑瞇瞇地坐到了他的車上。

張達發動摩托車，一路把人送到了樂吾鎮。中年人下車后拿出六元紙幣遞給張達，張達有些遲疑。中年人笑著朝他的手努了努嘴：“你不是說一只手嗎？”張達漲紅了臉，趕緊把右手縮到了背后。中年人把錢塞給張達，哈哈大笑著走了。

有了這次經驗，再有人問價時張達就伸手在客人面前搖一搖說：“一巴掌。”到了目的地，客人給五塊錢，張達伸出右手說：“我說的是一巴掌。”客人看見張達虎口里那只六指，忍不住笑著掏錢。每次送客，張達都比同行多掙一塊錢。時間長了，有人專門找他送，上車之前故意問一句：“是不是一巴掌？”張達也笑著答：“一巴掌！”

開了幾年摩的，原本靦腆的張達變得開朗了，摩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同行的摩的司機眼紅，經常合伙搶他的生意。

有人在丁溪開了一家浴室，老板找到張達，請他到浴室去干搓澡工。放在之前，張達死活也不會答應，可經過這幾年送客他明白了，自己的六指能帶來別人沒有的財氣。不就是笑話嗎？從小到大哪一天不被人笑話？他想笑讓他笑好了，又不少一塊皮掉一塊肉，掙到錢才是硬道理。

張達上午在路邊送客，下午和晚上到浴室去搓背。幾乎所有浴客都愿意找張達搓背，不為別的，就為他比別人多根手指。

丁溪流傳著一句作踐人的歇后語：“六指兒抓卵子——加一恭維”。自己花了同樣的錢，搓背時比別人多根手指撓癢癢，那多合算！頤指氣使地讓個六指兒給自己服務，心里就有了不可告人的痛快，所以很多人排隊等著他搓背。

張達掙了錢，家里建了新房，置辦了家具，名聲卻也江河日下。同樣是開摩的、搓背，張達掙得比同行多。別人不認為是他忍氣吞聲，只說他靠六指兒掙錢，是個死不要臉的垃圾貨。那些原本同情的目光里就充滿了怨毒，看他的眼神也充滿了不屑——哼，給人抓卵子的六指兒！

張達不在乎！自己憑本事吃飯，一不偷，二不搶，礙著誰啦？他照樣上午開摩的，送樂吾“一巴掌”；下午到浴室搓背，聽別人吆喝“六指兒”。

這天晚上十點，張達從浴室下班回家，途經村口時聽到一個姑娘在呼救，順著車燈看見兩個小混混兒正拽著一個年輕姑娘糾纏。張達把車燈對著三個人，大喝一聲下了車，兩個小混混兒迎著車燈看不清來者是誰，嚇得落荒而逃。張達走過去對姑娘說：“黑燈瞎火的，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姑娘驚魂甫定，才發現是個標致的年輕人。她告訴張達自己晚上改作業忘了時間，回家路上被兩個小混混兒給纏上了。原來姑娘是附近農村中學的代課老師，就住在前面莊上。張達怕姑娘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堅持要開車護送姑娘回家。姑娘說：“我看你瘦單單的，剛剛兩個壞人你不怕呀？”

張達伸出右手在姑娘眼前晃了晃：“我扇不死他！”

雪亮的車燈里，姑娘看見張達虎口里有一根粉紅的小指正靈活地向她點頭，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兩只眼睛在皎潔的星空下仿佛一對彎彎的月牙。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