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巧

張玉強

剛搬到新家的時候，錦東還在開發，住的人少，商鋪也少，街上總是冷冷清清的。三五年的工夫，這里就繁華熱鬧起來，大超市開了好幾個，小店更是鱗次櫛比，數不勝數。翠巧家的生鮮店就是那幾年開起來的。

要說做生意，沒見過幾個比翠巧還會做的。我講“會做”，不是說她多么精明會算計，而是說她對待顧客特別熱情和親切。

翠巧家的生鮮店，門面不大，可是賣的東西很全，到里頭轉一圈，回家七八個菜就有了。翠巧一天到晚手腳不停地忙碌著，幾乎沒見她閑下來過。你買條魚，她麻利地收拾好，魚肚子里的黑膜都刮得干干凈凈。你說要做酸菜魚，她馬上把魚剔掉骨頭給你片成片兒。買肉，她會問你要不要切好。但凡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她連機器都不用，就那么一刀一刀地切肉片兒。你覺得過意不去，她說：“還是手切的好吃！”甚至，你在旁邊的菜市場上買了只土雞，自己不愿意回家剁，沒關系，翠巧接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她說：“我的刀快！”你也不用因為沒有買她店里的白條雞而感到不好意思，她會說：“土雞就是比肉食雞好吃！”你想留下點兒辛苦費，她呵呵一樂：“要什么錢啊？捎帶手的事兒！”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那么自然而然，仿佛這就是應該做的，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都很喜歡翠巧，不覺得她是外來商戶，都拿她當個好鄰居。下樓遛彎兒的人喜歡到翠巧店里站一站，買不買東西倒在其次，主要是扯幾句閑話。特別是那些老太太，經常搬個小馬扎坐她門口，一邊聊天兒，一邊順手幫她擇擇菜。小孩放學早了，也聚到翠巧店門口玩著等家長。那時候還沒有菜鳥驛站，快遞到了，大家都讓快遞員先存在翠巧那兒。翠巧店門口常常堆著小山一樣的包裹，她從來不嫌麻煩。

翠巧的小店開得紅紅火火，可是，翠巧很不幸福。

翠巧的男人，我們偶爾會在店里見到，個頭不高，滿臉橫肉，瞪著兩只紅紅的眼睛，顯得十分兇悍。夏天碰到他，總是敞著懷，或者把背心卷起來，腆著肥黑的肚子。這人對我們還是很熱情的，見人就遞煙，滿臉堆笑，然而扭頭對翠巧就惡聲惡氣：“給哥哥拿塊肉！”他在的時候，翠巧大氣不敢出，只會低著頭默默干活兒。

幸好他不常在，常在的是他的娘。那是個細皮嫩肉的老太太，頭發一絲不亂，衣服干干凈凈。翠巧忙得腳不沾地，她卻什么都不做，慢悠悠地搖著蒲扇，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看著眾人。她從來不招呼客人，大家也就視她如空氣。翠巧“義務勞動”的時候，她會下意識地撇撇嘴；翠巧收錢抹個零，她的目光瞬間變得像刀子一樣。站在婆婆面前，翠巧活像個干粗活兒的使喚丫頭。她又黑又瘦，頭發黃黃的，扎著兩個亂蓬蓬的小辮，皮膚粗糙，臉頰微陷，高高的顴骨上總是浮著兩片紅暈，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大媽們都是情報員，很快我們就聽說了翠巧家的情況。翠巧娘家很窮，有個弟弟，在外頭打工受了傷。翠巧嫁的這個男人是二婚，頭一個老婆讓他打跑了。翠巧真就像個使喚丫頭，忙完店里的事兒，家里臟活兒累活兒都還等著她。婆婆天天像防賊一樣盯著她，唯一的女兒也看不起媽媽，只和奶奶親。翠巧的男人積習不改，喝酒耍錢，一不高興就打她。我愛人去買東西，有時候回來就嘆息著說：“翠巧又挨打了，我都看見她胳膊上的淤青了。”

可是，我很少見翠巧哭過，哪怕在聽說她挨過打的那幾天，她還是那樣親切、熱情，風風火火地忙碌著。我為翠巧不平的同時，也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著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也許，天長日久的忍耐，已使她麻木無感，壓迫為一種慣性；也許，身處那樣的境地，維持粗糲的生活已是勉強，對于所謂情感已經心如死灰，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但翠巧終究還是給我留下了難忘的一幕。那天，我下班回家，忽然想起愛人囑咐過該買肉了，就走去翠巧店里。沒想到我愛人已經在那里了，翠巧正在幫我們切肉。我愛人看見我就笑了，揶揄道：“喲，真難得，您這次總算記得我的話了。”我也笑，說：“您老人家安排的任務怎么敢忘！這次是你不給我機會。一會兒回家我做飯吧，就當贖罪了。”——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尋常的玩笑話深深刺激了翠巧。翠巧一開始還跟著笑，后來就低下頭去了。忽聽她哽咽著說了一句：“你們多好啊……”我和愛人驚愕地抬眼望著她，只見她一把抓起臟兮兮的圍裙捂在臉上，背過身去，無聲地抽泣起來……

翠巧的小店開了兩三年就盤出去了，聽說是因為她男人欠了賭債。好幾年過去了，我們再也沒見過翠巧，也沒有她的消息，大家都很想念她。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