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揚洋
(天津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天津 300387)
黨的二十大報告首次將教育、科技、人才作為一個整體專門論述與謀劃,這一新的時代精神理應反映于未來的教育教學之中.科技創新人才的培養需要開放的教學方式,在這方面,我國發端于改革開放之初并影響至今的物理開放式教學具有重要探索.
我國“開放式教學”的提出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和時代精神,是被一線教育工作者探索與概括的課堂教學方法與教學思想,與同時代的“主體教育改革”“情境教育改革”等諸多教學改革都有精神上的共通性.
“開放式教學”最初于1985年被北京大學著名政治經濟學者厲以寧教授提出.[1]幾乎與此同時,我國基礎教育工作者也概括了不同學科與學段的“開放式教學”.發展中,“開放式教學”開始被規范地界定,代表性的表述為:“所謂開放式教學,是相對以往教學中存在的某些過于劃一,對學生束縛過緊的相對封閉的教學而言.主要是指在教學中建立開放的系統,根據學生的實際、需要及興趣特點設計和組織教學,根據教學條件、環境、情景等變化實施教學.”[2]進一步,開放式教學開始被有意識地置于系統科學的理論基礎之上.典型的認識如:“系統科學原理告訴我們,任何一個系統唯有在開放的條件下,不斷地與外界進行交換,才能增強有序性,才能取得最佳效果.開放式教學的交換主要是信息的交換.”[2]更具體地,開放式教學的維度也被條分縷析地展開,包括教育思想、教學手段、教學環境、教學環節等.這一發展脈絡反映了我國教育工作者的探索熱情和一定的理論自覺,深化研究了開放式教學的內在機制研究.
改革開放至今,一線涌現的各類開放式教學是我國課堂教學發展的重要成就.其中,我國老一輩中學物理名師聶影梅提出了中學物理開放式教學的理念與實踐,[3]極具特色與影響,相關記述最為豐富.
聶影梅,原北京市第二中學資深名師、特級教師,全國中學物理名師.1956年畢業于江蘇師范學院(現蘇州大學),師從物理學家、物理教育家朱正元先生和周孝謙教授.1956年由楊鞏院長和朱正元系主任推薦給教育部,籌備大型儀器廠.后因蘇聯專家撤退,建廠籌備處撤銷,遂進入北京二中從教,自1957年2月直至1988年退休.后返聘回校教學,直至2005年才離開北京二中課堂.1989年至1992年,曾與孫維剛等教師合作,在北京二十二中一屆高中班進行了3年的物理教學.1994年至1997年擔任北京四十六中一屆三年的高中物理教學.[4]此外,聶影梅還作為核心成員參與過人民教育出版社《高級中學物理(乙種本)教學參考書》的編寫.
以下主要以聶影梅的物理開放式教學為例展開論述,力求管中窺豹、以點帶面,嗅得一些開放式教學的文化和精神氣息.
大概念、大單元、課程統整、知識整合都是時下課程教學改革的最新趨勢與熱點話題.在開放式教學中也有相似內涵.對聶影梅的開放式教學方式,同仁描述說:“聶老師從龐雜的物理叢林中抽絲剝繭,精心提煉,讓學生用20節課就學完了整個高中物理.”并且“不是汪洋題海,而是一生受用的物理思想和物理方法”.[5]此外,教學還非常注重引導學生自主進行單元總結.“她把單元總結這個環節看成是從‘教會學生’到‘教學生會學’的契機,指導學生從4個方面做單元、章末總結,即從知識結構出發進行總結歸納;從全章、全單元的認識過程出發進行歸納;從全章、全單元練習內容出發進行總結;提出某些專題進行研究和總結.這些總結使學生在進行自主學習中,不僅系統地掌握了知識,而且提高了思維品質.”[5]
教學內容重組與整合的實現方式層面,物理開放式教學的許多做法至今看來也十分“大膽”.例如,聶影梅自1980年開始,會用1個月的時間和學生一起上緒論課,這意味著每一屆高一物理教學都用1/4個學期時間開緒論課.“課上學生提出各種問題(100道題),聶老師都會一一解答.”[6]這是一個“極厚重的緒論課”,“讓學生先從整體上了解物理課全貌,用開放式教學把學生領上‘學教共進,師生同行’的聶氏教學軌道來”.[7]這樣一來,“使學生學習物理的興趣大大增強”.[5]對教學內容的組織也關注到了依據學科體系的內在邏輯,尤其是圍繞核心概念組織教學.如同仁的記敘:“聶老師善于高屋建瓴地統合學科知識體系.她審慎地選擇出最為基本的核心概念,對這些基本概念,她不惜花費氣力和時間,一定要使學生學通學透.最基本的東西,學生學起來一般都不覺得吃力,然后,她放手讓學生在所掌握的這些基本概念之上去獨立‘拓展’,做到‘舉一反三’,甚至‘聞一知十’,從而構建起屬于他們自己的科學大廈,這是她能夠舉重若輕的秘訣所在,也是學生感到趣味無窮的樂趣所在.”[7]這種做法頗有超前性.也足見,開放式教學在思想上須體現為教師教學思維的開放.
我國課堂教學浸潤著中國文化的底色,一個突出特點即師生關系對課堂教學成效發揮著隱秘而重要的影響.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師生關系一直以來都不是簡單的“業務關系”,而是兼具神圣性與世俗性的倫理關系.[8]我國的教育傳統也一直強調教育的境界追求.[9]我國本土生發的開放式教學,也往往基于師生關系的境界水平.也只有通過特定的師生關系營建,“開放式教學”中體現“開放”的諸多“大膽”做法才能真正被學生信任和配合.在這方面,聶影梅的做法是:“主要是通過日常課內外與學生的廣泛接觸中用自己的言行影響學生. 她不熱衷于形式地組織開展 ‘教育活動’,而是和學生建立 ‘朋友式’ 的交往中進行大量深入細致的個別工作,從而與學生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 她認為,真摯地熱愛學生,建立師生之間堅實的情感是基礎;嚴格要求,曉之以理,實現既定目標的方向;靈活多樣的方式方法是實現其目標、方向的途徑.”[10]如此師生關系的建立則與教師相應的教育理念和教學水平密切相關、融為一體.如前所述的“長緒論課”就是一個典型的機會.“通過緒論課,使學生提升了學習物理課的興趣,并且加深了師生關系.”[10]
開放式教學的具體實踐中,基于師生關系的一些教學安排也得以展現更多的創造性.例如在物理開放式教學中:“每屆學生聶老師都會選3~5個人做助教,上小課.其他學生有問題向他們求教,他們不會的會自己查資料,或者找聶老師.同時,聶老師特別對這些學生要求,就是不能講‘這題還不會呀!’‘不會的同學,不一定比你差!’.如果學生提問,幾個助教都答不上來,聶老師就會告訴提問的學生這道題不用做了.聶教師以助教學生為教學的標桿,面向全體學生,鍛煉學生敢于面對挑戰.”[6]
高境界的師生關系是雷霆雨露、寬嚴相濟.例如,課堂教學中,教師也會動用一些全班學生的“公眾壓力”促進學生思考和表達:“聶老師反對‘雷同’,善于運用評價杠桿,撬動學生們創新的激情與智慧.雖然高中的科學概念,往往都具有統一的標準,但聶老師卻要求學生在表述基本概念時,須從不同的視角進行闡述.例如:聶老師曾提問學生基于自己的理解來闡述‘什么是勻速直線運動的情景’,并要求每個人的答案都不能與前面同學的相同.六七位學生陸續作答,凡是重復前面同學答案的,即使是正確的,也不能得分,正確而不相同的回答才能得分.由此便突破學生‘標準化’的、‘線性’的思維方式,從而既鍛煉了學生的‘發散思維’,深化了他們對知識的理解,還成功地培育了學生不因襲他人的創新意識.”[7]
這樣師生關系的建立,與教師的個人修養和為師之愛關系密切.“聶影梅以高度的愛心和耐心,從學生的實際出發,培養學生自尊、自信和上進心.”[10]聶影梅教過的一位畢業生認為:“她發自內心地熱愛物理,熱愛學生.熱愛物理,物理才有了生命;熱愛學生,才能和大家靠得很近,她就像是一個親切、隨性的朋友.”[7]正所謂“沒有愛就沒有教育”“親其師,信其道”,教師任何教學主張和教學行為的奏效與否,都必須基于學生的親和與理解,其基礎是教師之愛的修為與藝術.
教科書不僅是教學的基本依據和重要資源,教科書的編寫還是國家事權.我國開放式教學自始至終都沒有忽視教科書在課堂教學中的重要地位.自20世紀60年代起,聶影梅就強調要注意指導學生閱讀物理課本,強調“必須反復閱讀,逐句推敲,反芻回味,才能對課文有正確全面的理解”.[11]聶老師對自己的開放式教學概括為“讀·想·聽·說·寫”5個元素,其中居于首位的即是“讀”,所讀的對象就是教科書.[3]
強調閱讀教科書與“開放”并不矛盾,開放式教學同時還強調了思考、交流與表達,并且與“讀”的環節緊密伴隨、相互融合.例如,在初上緒論課時,聶老師會“布置學生閱讀教科書的緒論部分.整理并歸類解答學生提出的問題,最后,要求學生以‘我們的物理課’為題,寫一篇小作文”.[10]日常教學中,“越是學習能力差、表達能力弱的學生,聶老師越會想辦法讓他講課”.最終使得學生學會了“頭頭是道、言簡意賅”地表達.[6]
國際科技教育注重“科學實踐”“科學論證”的教育理念與我國開放式教學的這一內涵亦存在相通.“開放”不是漫無目的,而是基于一定的主題和對象,持有共同的正確價值觀,在此基礎上學會思考、表達和論證.無論是口語表達還是書面讀寫,其實都是對學生真實學習經驗的關注.學生的真實體驗是感性與理性的融合,主要要用非數學化的語言文字表達.
很多情況下,在片面應試的教學方式中,教師只會對學生“正確答題”給予關注,而理科答題的樣式則主要是數字符號表達的“得數”“式子”“采分點”.只關注“得數”“式子”的教學,不可能對學生的日常語言和文字讀寫真正感興趣.只關注“答題要點”的師生也不可能建立超越功利主義、工具主義的高境界師生關系.
重視動手操作、實際行動、實驗探究從以前到現在都被許多教育理念所強調,物理開放式教學同樣注重于此,集中體現在實踐中開展思想方法與探索精神的教育.科學研究與實踐除了規范的思路與方法之外,還蘊含著敢于挑戰、勇于探索、敢為人先、善于打破常規的科學精神.這樣的精神為開放式教學注入了精神動力.聶影梅在日常教學中就鼓勵學生多發言、多提問,最好是“提的問題把老師難住”.[12]“學習‘動量’時,聶老師帶領學生到實驗室和操場進行實驗、觀察、討論,最后讓學生寫成小論文.這些做法,給學生提供了一個活躍的、能充分發展自己個性才能的舞臺,使學生能夠充分發掘自己的潛能.”[12]還有同仁認為:“聶影梅是一位具有奇思妙想,敢闖‘禁區’的老師.當國內只有3所大學學習并實操‘全息攝影’時,她大膽地組織學生進行這項科學研究活動,經過十分艱苦的勞動,創造了嚴格的實驗條件,最后完成了一個小瓷娃娃的全息攝影,獲得了市級科學實驗一等獎.參與這項研究的學生,能夠自如地把大學普通物理學涉及的知識向全校師生作報告.更使他們難忘的是,他們明白了什么是科學研究,什么是科學實證的方法,獲得了進入科學創新領域的‘第一桶金’,可謂終身受益.”[7]
這樣的做法并不是偶然的,總而言之,任何探索與探究都不應局限于知識的獲得、方法的總結,更需要一種“神”與“魂”的注入.如此才能使實踐過程中的辛苦工作得到激勵、慰藉和升華.這樣具有神與魂的實踐教學還需要基于特殊的師生關系,使實踐探索成為一種“師生團隊工作”.由此,相應的精神境界才有生發和孕育的土壤,因為任何精神都濡染于主體之間.就此而論,開放式教學的所有特征都在內在地融匯于一個有機整體.
任何開放都需要最終“下沉”至課堂之上.開放是一種滲入意識又達于細微的文化氣質、精神信仰、教育之愛.未來的物理開放式教學至少需要應對以下挑戰從而求得更高水平的發展.
精神寓居于文化,精神共振首先要求開放式教學要有文化的價值觀、感知力和行動力.自初創至今,開放式教學的文化內涵在今天已經需要新的發展.近年來,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科技的發展為全球帶來了新的議題,構成了人類現代社會發展的普遍挑戰與焦慮,課堂教學不能獨善其身.物理開放式教學要激活文化精神,需要由具體的實踐案例出發,尊重廣大一線教師的首創精神,從典范中凝練概括開放式教學的精神氣質.這一工作對教育研究的進步都提出了新的課題.
發源于我國本土的開放式教學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另一種保有文化精神的緣由是開放式教學發端之初的批判意識.勇于批判與文化并不矛盾,相反,只有“至情至性”的文化主體才能真正有“愛深責切”的深刻而負責任的批判.對題海戰術、機械灌輸、學業負擔等長期難以根除的教學“痼疾”,也都有必要基于開放式教學的立場,開展持續性的批判式思考,從而構成對教育領域功利主義的一種“文化抗體”.
批判與建設共生,可以說,沒有足夠深刻的批判也就沒有足夠卓越的建設.如果說早年開放式教學對“封閉式教學”的批判入木三分,那么當下則應該批判的是諸多“虛假的開放”.“貼標簽”式的開放創新不是我們的追求.開放絕非表面上的開放,也絕非單純面向考題的“開放”,宏觀的學科文化歷史、內在邏輯、人文素養都應是當下開放式教學的題中要義.
以人工智能、VR等新技術為代表的高新科技已然對課堂教學和師生關系產生了深刻影響,甚至重構了課堂教學的諸多要素及其結構.物理開放式教學在具體操作層面從不固守某種做法,在新技術條件下受到挑戰的更多是師生關系的重構.當下,絕大多數問題足不出戶學生就可檢索得到.從而師生關系的構建邏輯與具體路徑也必將變革.互聯網資源帶來的海量信息,以及人工智能ChatGPT引發的無限遐想,都對教師、知識、學生之間的傳統聯結方式產生了沖擊.
不論技術條件如何變革,發端于心的教師之愛是無法被替代的,因而高境界的師生關系仍然具有穿越時空的永恒性.正如有學者認為,師愛在本質上是一種信仰,[13]師愛也是一種藝術.[14]新時代的開放式教學,必將更加注重教學中教育愛的生成與傳遞.
開放式教學的精神內在地指向創新.著眼于科技創新的開放式教學需要被進一步探索和實踐.如今,物理開放式教學作為一種理念,已經必然地從“小開放”走向“大開放”,從一類教學模式走向一種各類教學所共享的課堂文化、教師文化、學校文化、教育文化,從而與時代精神的新發展不斷發生同頻共振.回眸我國物理“開放式教學”的肇始、勃發及其與國家時代精神共振的歷程,研究者對課堂教學的關注與研究方式必須在今后注入文化意識.唯有激活文化敏感,并與時代精神同頻,開放式教學才能永遠保持生機與活力,并不斷彰顯教育強國的應有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