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靜雅
【摘要】以晚唐文學史上詩論家所著稱,司空圖一生流寓漂泊了多地。在流寓洛陽的三年期間,司空圖創作了十四篇詩歌和六篇散文,即有表述洛陽途中的飄零之感和懷念恩師離世的悲痛之情,也有吟詠洛陽春日的暢意和對戰亂時局的擔憂。在洛陽三年期間司空圖思想發生了由入仕到出仕的動態變化,對司空圖后期理論創作產生深遠影響。
【關鍵詞】司空圖;流寓;洛陽;創作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3-0019-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3.006
司空圖(837-908),字表圣,自號知非子、耐辱居士,河中虞鄉(今山西省永濟縣)人。司空圖一生流寓多地,主要的生活和詩歌創作是在晚唐飄搖不定的后半世紀。乾符五年(878)八月七日,司空圖之恩師王凝病卒。司空圖因未按時赴詔而受到臺劾,左遷至東都洛陽改任為洛陽光祿寺主簿。由于當時的朝廷及其京畿正處于動蕩不安的局勢,中和元年(881),司空圖無奈輾轉回到了家鄉王官谷。從此開始了長期半官半隱的生活,將其一生所作詩文收錄入《一鳴集》中,并專注醉心于古典詩歌美學風格探討,完成了《二十四詩品》的寫作。司空圖作為晚唐著名詩論家,對后世的文學理論以及美學研究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張學松教授提出:“所謂‘流寓,即‘不得已離開本土移居他鄉。因政治原因而遭流貶,或在京與當局意見不合而自請外放到非本土的地方做官,因戰亂、災荒而遷移,因外交出使而被扣留等均為流寓。”[1]司空圖在洛陽流寓的三年是其人生思想的重要轉折點,值得進一步的挖掘分析。
一、司空圖流寓洛陽始末
(一)流寓洛陽的原因
司空圖之所以流寓洛陽與其恩師王凝密不可分。咸通十年(869),司空圖參加進士科考以第四名的成績奪得進士頭銜。而作為寒門書生的司空圖進士及第得于清廉正直的禮部侍郎王凝的賞識。根據《新唐書》卷一四三《王凝傳》記載:“咸通十二年(871),(凝)擢累禮部侍郎。不阿權近,出為商州刺史。”[2]3684王凝因不屈服于權貴的淫威,做官為人剛正不阿,多提拔家境清寒的賢士。與當時宦官干政的腐敗大環境格格不入,因此遭到小人嫉妒暗算,被貶謫為商州刺史。司空圖為報答老師的知遇之恩,毅然決定離開家鄉與王凝一同前往商州。
據《新唐書》記載:“乾符五年(878),(圖)召拜殿中侍御史,不忍去凝府,臺劾,左遷光祿寺主簿,分司東都。”[2]4285朝廷欲封司空圖為殿中侍御史,而司空圖為陪伴在病重恩師王凝身旁,遲遲不忍離開宣州,未立刻前往朝廷接受誥命。乾符五年(878)八月七日,王凝因勞得疾而暴病于世間。這是司空圖人生的一大轉折點。雖努力考取功名卻不以功名利祿為處事原則,始終堅持陪伴被貶恩師左右。司空圖卻因超百天未前往朝廷任職,而被貶謫至光祿寺主簿分司東都洛陽。自乾符五年(878)至廣明元年(880)三年之間,司空圖始終寓居在洛陽,并創作了一些詩歌雜文以表內心情志所向。
(二)流寓洛陽的經過
在司空圖料理清楚恩師王凝的后事時,已是暮秋之際。乾符五年九月(878),司空圖離開宣州受命去洛陽任光祿寺主簿。在任時遇到了他的官場貴人,已被罷免的宰相盧攜。盧攜以舊相寓居于洛陽,兩人常常共同游玩,賦詩暢談,司空圖的才學很快受到這位舊相的賞識,不僅被封賜了許多厚禮,并專門為他題詩云:“姓氏司空貴,官班御史雄。老夫如且在,末可嘆途窮。”[3]高度贊揚了司空圖的才學德行,把他和英雄先賢相比較,對其能力給予了充分肯定。并且表示出對司空圖未來的期許。乾符六年(879),唐僖宗命盧攜再次入朝為宰相。恢復官位的盧攜,當即召司空圖入朝。根據《舊唐書》所記載:“其年,攜復知政事,召圖為禮部員外郎,賜緋魚袋,遷本司郎中。”[4]5082這是司空圖在事業上的第一個高升,以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身份入廟堂為官。
(三)離開流寓地洛陽
廣明元年(880)十月,司空圖入朝為禮部員外郎。為官期間撰寫不少詩文抒發對國家政事的見解。初入禮部的司空圖曾作《少儀》將自己比作南朝時勸降了投奔北魏齊國將領的文學家“丘遲”,不難看出司空圖本想做出一番功績,好景不長,司空圖雖位高權重,但當時的京城已經隱藏著此起彼伏的危機。僅僅兩個多月,混亂的時局就將司空圖的建功立業之心變為一場秋夢。廣明元年(880)十一月,由黃巢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攻克東都洛陽。十二月黃巢起義軍入長安立國號大齊。司空圖由舊時家奴段章護送,出了長安西城北門,最終輾轉潛逃回老家虞鄉,居住于王官谷中一直到889年。
二、司空圖流寓洛陽作品分析
自乾符五年(878)直至廣明元年(880),在司空圖流寓洛陽的三年時間中創作了數篇詩文,內容有紀念恩師之作、吟詠洛陽景色以及對時局發表的政論觀點。具現有可查資料為詩14首、文6篇(見表1)。
(一)懷念恩師
乾符五年(878)八月七日,王凝逝世。司空圖作悼文《紀恩門王公宣城遺事》以彰顯王凝德行。司空圖記錄了王凝任宣歙觀察使在任時為朝廷建設所作出的眾多貢獻,以及面對黃巢起義軍攻打宣城的危急局勢下從容不迫的品格和英勇奮斗的事跡。通過“愚嘗襲跡門下,受知特異,敢次見聞,以開史氏之聽。”[5]178可通曉司空圖撰寫此文的真實目的。欲將王凝生平事跡千古流芳,曉于人家。
另司空圖在此后寫下《與都統參謀書有感》[5]95在詩的字里行間傳達出作者此時郁郁寡歡的情緒以及對參謀的鼓勵安慰之語。在詩中,作者把對人民疾苦的同情、哀悼寄托于他筆下的參謀身上,表現出一種悲憤激昂的氣氛和高尚而又沉重的思想。前兩句描述了參謀痛心的原因,表現了作者對戰亂的痛恨以及民不聊生、家國破碎的悲痛,但是后兩句則是鼓舞參謀即使戰敗,也是為國而戰,要始終保持對國家的誠摯與衷心。相信參謀的一片忠摯之心有朝一日能夠被朝廷看到,既是在勉勵友人同樣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慰藉。
隨后,司空圖又作下兩千余字的《唐故宣州觀察使檢校禮部王公行狀》表示對恩師的悼念。作為王凝的得意門生,司空圖在悲情中替凝的子嗣完成了傳世的行狀,也表達了作為學生欲報答老師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在這篇文章之中,司空圖引經據典思路清晰,并無故意矯揉造作或鋪陳辭藻的美化之筆,而是以平實的筆鋒寫下恩師事跡生平,可見出司空圖的史筆功力扎實非凡。
(二)洛陽之景
乾符六年(879),司空圖在洛陽任光祿寺主簿,在任三年期間醉心于洛陽美景,撰寫詩句以表達對此地的喜愛之情。如《牡丹》[5]62中所稱贊的牡丹花為洛陽最著名的花種。司空圖將牡丹花比喻為守護春天的薄霜,道出了洛陽牡丹嬌嫩欲滴,營造出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前兩句以細膩的筆法描述牡丹的珍貴與香艷,而后兩句由景及情,使得全詩情景交融。將牡丹花與春天連成紐帶,既傳達出詩人對牡丹的喜愛之情,更是進一步抒發了司空圖對春天與牡丹這樣的美物易逝的不舍感慨。本首詩蘊藉含蓄,言此而意彼,需要讀者去細細揣摩方能領會詩人對時光飛逝的嘆惋。司空圖雖在洛陽流寓有三年之久,但對于山清水秀的文化古都洛陽風景之作卻是極少,大部分仍為思念恩師以及追憶感懷的作品。雖不排除詩文失佚的可能,但結合同時期司空圖的其他作品所傳達出來的思想感情以及整體氛圍,能夠推測出詩人這段時間較為低落,很少外出賞景游玩。因此繪景酬賞詩作數量較少。且即使是描述美景,在文字間也傳達出一種凄惻悲觀之感,多有以樂景寫哀情的詩作。
(三)政論勸諫
自司空圖與被貶宰相盧攜相識交往后,盧攜的政論思想也在一步步影響著司空圖。乾符六年(879),盧攜恢復宰相之職。當即提拔司空圖為禮部員外郎。仕途高升的表圣寫下《少儀》[5]60以表內心難掩的喜悅之情。詩中所提到的丘遲是南朝時期的著名文學家,在梁天監四年(505),丘遲以一篇《與陳伯書》打動了陳伯之率部歸降,文章思理精妙、情理具備,其中有關江南景色的描寫更是膾炙人口,為后人所稱道。司空圖以丘遲自喻,可以見得詩人的得意之情以及渴望在未來一展抱負為國為民的雄偉志向,這是在司空圖詩作中首次表現出建功立業的渴望之情。
廣明元年(880),朝廷局勢動蕩不安。司空圖作《淮西》[5]89情感態度鮮明,明確表述了對當前朝廷用軍政策的不滿。直接抒發對高駢消極用兵,一味崇尚相信道教而不根據實際情況判斷的批判。通過詩句的前后對比,對朝廷發出警告,即使是雄厚的兵力也難以抵擋不當的用兵政策。作為臣子,敢于進諫、勇于表達是那個時代難得的品格。可見出司空圖有著自己的政治見解與思維,不是行將就木的朝廷傀儡。且敢于對朝廷炙手可熱的武將高駢用兵之策進行批判,頗有恩師王凝之風范。
三、司空圖流寓思想動態
(一)入仕心態變化
乾符五年(878),司空圖始終沉浸于恩師王凝的逝世,絕大部分作品是為紀念恩師,也有部分在途中有感而發所撰寫的詩文,但整體詩歌作品都充斥著一種哀怨悲戚的氛圍,難以見得對于功名的渴望或是官職的追求。乾符六年(879),在詩作中可以見得司空圖的整體心境發生了轉變。作品不再是一味懷舊感傷,開始有賞景描摹春色以及與友人共通飲酒酬唱的作品,詩作的類型更加多樣化,語調也愈發的輕快明朗。不再將消極悲傷情愁溢于字里行間,而是有著愈發積極的樂觀心態,能夠感受到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對面對事物時的從容心態。廣明元年(880),由于宰相盧攜的提拔,司空圖被提拔為陜虢觀察使盧渥幕賓佐。面對黃巢起義軍愈加猛烈的攻勢,此時國家外部險象環生,內部貪污腐敗。面對岌岌可危的唐王朝,深感痛心的司空圖難以再繼續保持沉默,在此年撰寫了許多勸諫詩文,反映了作者對當下時局的關心和對政事的看法。在這里又可以見得司空圖積極的入世思想,與之后歸隱王官谷的消極避世思想形成對比反差,可見司空圖思想的復雜深刻性。
在司空圖洛陽流寓的三年之間,通過分析詩文作品發現司空圖朝政心態的變化。從對時政局勢的毫不關心演變到不畏自身安危,積極發表政論的鮮明轉變。既有時局變化的社會大原因,但更多的是自身在洛陽所遇到的人和事對司空圖思想的重要影響。
(二)思想變化原因
關于影響司空圖仕途之路思想變化的原因有許多,但可以說其貴人盧攜是關鍵的要素。盧攜在司空圖人生低谷時期給予了莫大的幫助,充分肯定了他的才學。在復入朝時仍不忘對司空圖的提拔,據《舊唐書》記載:“(攜)謂陜帥盧渥曰:‘司空御使,高士也,公其厚之。渥即日奏為賓佐。”[4]8085可以見得盧攜對司空圖的評價頗高。
盧攜入朝任宰相一職后,面對勢如破竹的黃巢起義軍,重用賞識大將軍高駢。司空圖對于高駢的用兵之策始終不認同,剛開始司空圖選擇積極進諫建言獻策,自司空圖歸隱后,對待朝政之變已變得相對淡泊,不再似早年那么激進。
光啟三年秋(887)表圣撰寫的《攜仙篆九首》是研究其思想的重要作品。“攜仙篆”指的是攜仙而登仙之籍。司空圖在王官谷聽聞到高駢死訊,有感而發寫下此九首詩。即有表示對盧攜的哀悼懷念之情,也暗自傳達出對高駢等人過分迷戀推崇道教仙篆的諷刺之意。同時表圣也借助此九首詩,抒發了對現實的感慨之情,也可細微地察覺出司空圖的道學思想。司空圖仍是以長年學習到的儒家理性精神與現實精神為主導,司空圖的人生思想與詩學理論觀是一個既統一又有著許多差異的矛盾體。
在洛陽流寓時期是司空圖的一大轉折點,也是真正開啟獨立為官的起點。在這亂世之中,司空圖依然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以及淡泊名利、清高孤傲的品質。正是這次流寓洛陽的經歷,讓我們看到司空圖思想的變化:由消極避世的消沉態度,到迫不及待地積極入世企圖一展雄材抱負的理想,再發展為仕與隱相互交織融合的矛盾心理。
司空圖一生基本遵循著儒家思想,他并沒有趨炎附勢,追名逐利,而是在最終選擇了退出官場的紛紛擾擾,做一名游山玩水的隱逸之士。遵從著佛道融合的思想,出與入,官與隱,凝結為他思想中的矛盾,這種矛盾一直延續至司空圖晚年,在詩作中均可得到充分體現。所幸司空圖流寓一生,終于得到自身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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