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喚你一聲洛陽

陳翦

我戶口本上祖籍一欄填的是江西，可江西在我心中全無故鄉的感覺——也許是回去的次數少，相比之下，洛陽在我心里更能撐起“故鄉”的名字。

記憶中，那是一座白色外墻、高五六層的樓房。因為日曬雨淋，墻壁變得斑駁，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灰色的底。每家的窗戶外都只圍了生銹的鐵欄桿，大大小小的花盆裝飾了這棟樓。雖不是百花齊放，卻也能實實在在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我們是住在二樓——那是我外公外婆的家，也是媽媽從小長大的地方。

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情景，很多我已經忘卻了，可外婆總笑著說：“你第一次來到這間屋子，就發出了‘這么破的屋子啊的感嘆。”不錯，發霉的氣味、會發熱的電燈泡、吱吱響個不停的三葉式電風扇，以及能播放光盤的索愛電視機……這樣的環境，是住慣了廣州大城市的我難以接受的。不過，很快，我竟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

有些記憶卻格外清晰：外婆從古舊的玻璃柜里拿出媽媽曾經用過的玻璃跳棋，教我下了起來。自此，每天晚上我都要與她下上一番，有沒有電視似乎不重要了。外公規定，暑假時我每日都要寫一頁字，這樣他便會抱著我在他的臺式電腦上看《熊出沒》。除了學寫毛筆字，我在洛陽用一個暑假的時間還學會了游泳。我仍忘不了每次下課時，外婆給我買的肉夾饃和咸甜燒餅的滋味——那是我一生中最想喚起的滋味。

在那里，我有兩個玩伴，是鄰居家比我大約摸四歲的姐姐，還有她的小弟弟。我們三個人常買棒棒糖吃，一邊叼著糖，一邊看著樓底下奶奶們在小區的角落里種的小番茄、豆角、絲瓜。樓下常有一個胖胖的奶奶乘涼，她常常讓我們去樓底下的墻邊量身高，用鉛筆畫上一條條線。她還經常讓我和外婆去她家吃漿水面條，想起來，嘴里回味的竟是小茴香的香氣。

第一次回洛陽的經歷是由我和外公外婆三人譜寫的，第二次卻變成兩個人的回憶了。

這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年冬天，外公去世了。安頓好外公的后事，媽媽把外婆接到廣州生活。第二年暑假，外婆說，想回洛陽看看，我便陪她回去。自洛陽高鐵站出來，便遠遠看到姑奶奶招手，外婆挽著我與她打了招呼。上了公交車，姑奶奶卻一直緊攥著我的手不放：“乖，姥爺走了，有姑奶奶陪你。”她的老花鏡是墨黑的，因此看不出是否流淚。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著我的手，直到我的手有汗流出，她才轉為慢慢地撫摸。我不敢看她，不敢掙脫手，我能感受到這份溫暖的重量有多么重。那天在公交車上，我看著天空是銀灰色的，聽到了“王府井百貨”“明堂”之類的站名，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所認識的洛陽。

又到了熟悉的門前，聞到了屬于這座城市獨有的氣味。見門前那位胖胖的奶奶不在，外婆說，今年她也因為高血壓去世了。那時我已有十歲，算得上是個小男子漢，想著外公曾經攜眾多好友在這單元樓門前拍過合照，便趕緊攜著外婆上樓去，免得她觸景生情。

一推開門，我便感受到一股既悲涼又溫暖的氣味。屋子姑奶奶提前做了清潔，很干凈，記憶中的景象一點沒變，但我只想哭泣——幾年前我來到洛陽，外公是準備了北京烤鴨和孜然炒肉歡迎我們的。可如今這悲戚的景象，我和外婆都很難接受。

外婆坐下來，嘆了口氣，然后和姑奶奶起身去廚房做飯。我躺在鋪著涼席的床上，看著窗外一片蕭瑟，心里空蕩蕩的，不知用什么言語來形容。

飯后，我們三人相伴到小區花園散步。我像幾年前一樣，在地上撿著掉落的無花果吃，很甜，只是難過不能像以前那樣撿起來給外公吃。我們慢慢走著，經過灰色的房屋，偶爾有幾扇藍色的玻璃窗閃著光。迎面吹著一陣陣微涼的風，我將外婆的手握得更緊。

回到家中，得知王姥姥來訪，我們便趕快泡好茶招待她。王姥姥的老伴走得也早，因此她不停安慰著外婆，二人說著說著不免眼圈泛紅。很快，王姥姥便慈愛地撫著我的臉，囑咐我要好好學習，說罷，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買些好吃的零嘴。”外婆當然不收，便把信封往王姥姥懷里推。王姥姥突然流下淚來，哽咽著，再三請求外婆一定要收下這筆錢。外婆流著難過的淚，將信封攥緊了。當外婆將那個信封交給我后，我感受到的只是偌大的責任和擔當：外公不在了，我則成為了保護外婆的那個男人。

在那房間里，外婆和我仍坐不住，便按照慣例到一拖集團門口廣場走一圈。這條路充滿了許多回憶，買月餅、冰激凌，外公也在這條路上教會了我背《九九乘法表》……我莫名地感覺到自己肩上擔負著不可估量的重量。在洛陽，我從小朋友長成男子漢，這一切是奇妙的、不可言喻的。

離別的那天，我和外婆在旁邊的羊肉湯館吃了早飯，隨后便準備啟程趕飛機。臨走前，望著門前“中州中路”的牌子，我眼睛紅了，這次出門，便不知道要到何時才回了。

在出租車上，我望著往日去過的超市、菜市場，走過的街道、馬路，都覺得萬分悲戚。便閉上眼睛，將這一份情愫留在心中：小人書、跳棋、《熊出沒》、蟈蟈、棒棒糖、輪滑鞋……一切有關這里的回憶我都珍藏起來。

今年稍早，家里人決定將洛陽的老房子出租給附近的學生住，我沒有任何表決權。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只是驚訝，然后是惋惜，隨之是難過，父母怎懂我在這房子里所經歷的一切？他們怎懂我在洛陽成長的一切？即使我不能再回到洛陽，那里的美麗在我的腦海里，永不過期。

我想回到洛陽，真的，無比想回去。徐志摩的“思想的隱憂”想必與此差別不大。哪怕讓我再吹一吹那里伴隨著燒餅香味的風，哪怕讓我再走一走家到一拖集團門口廣場的大道，哪怕讓我再擺弄一下放在玻璃柜中幾十年的唐三彩……罷了，“哪怕”說得太多，便不能叫“哪怕”了。且讓我再喚你一聲洛陽作罷，喚多幾次，“洛陽”這個名字便永遠在我心里刻下烙印來，情分便永不過期。

【教師點評】這篇文章最大的特點是情真意切。全文采用倒敘的手法，主體部分按照時間順序將記憶中的一件件往事如實地記錄下來。小作者感情細膩，觀察能力極強，看似不動聲色地敘寫，卻飽含著濃濃的情感。字里行間滿含對洛陽親人、朋友、往事的懷念，讀來令人感動。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平淡無奇卻充滿煙火氣的小物件、小場景、小細節當中，感染力很強。（指導老師：鄧?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