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燈火
燈火躍出隱忍的湖面。
燈火把隴鑫閣,漢闕,酒樽,柵欄,樹木,延遲下班的環衛工人,從萬物生死難辨的背景中提煉出來。
燈火喚來散步的身影,讓緊繃的塵世,在荒涼中放松下來。
燈火讓一座湖敞開一貧如洗的胸襟。
燈火,是黑暗對光明的贊美。是一種垂憐。是一種挽救。
燈火,是風中熄了又亮的流星。多少深諳無常的露珠,一夜之間爬滿墓碑上的名字。
曠野
曠野被清洗一空,露出土地的根和魂。
霜色消耗太多熱量和往事。一夜白頭的蘆葦,像蒼涼的憂傷,戳在淤泥的胸口。
一場場秋風,借助詞語的威力肅殺整個世界。
經驗告訴我,這就是得失榮枯,就是亙古不變的生生死死。
大自然一次有力的訓示,勝過一千次蒼白的悔悟。
我攜帶一顆灰心,從鋒芒盡失的深秋穿過,周圍塞滿了大于死亡的靜謐。
生如草芥
陽光灸我如銀針,熱辣辣的痛,在青春的肌膚上肆意淌動。
那年我十六,對生活一知半解,對未來一竅不通。
我輟學了,命運罰我在毒日下除草,但越除越多的妄念,從四面八方涌來,集結在諸事纏繞的胸口。
多么難,我還沒有找到自己,就業已丟失。
多么沮喪,劈頭蓋臉的汗水瞬間就淹沒了生不逢時的淚水。
空蕩蕩的田野,只有我,和那些亂蓬蓬的草。
河灘墳場死亡和告別氣息就是那時挨近我的。
一種聲音就是在那時無中生有,它告誡我,彎鐮不是最鋒利的,但手起刀落間足可了卻草芥的一生。
無想之境
如果整架書都解釋不了一個悔恨,不如出去走走,讓風聲理順凌亂的念頭。
讓一座湖幫助自己洗心革面。
讓一雙翅膀為內心的絞索松綁。
那些被關押的句子。那些骨骼倔強的句子。那些苦于贊美的句子。
那些暗中和解的句子。那些灌滿傷口的句子。那些被現實搶劫一空的句子。
都能在這荒僻之地找到替身。
語言無法修補的,還有落日和晚霞。
這里到處都是空白,草木卻能平靜度過無名無姓的一生。
冬日即景
乘著斜切的北風,來到六保河,流水正背負枯萎的天空遠去。
這些年只顧埋頭造句,忽略了流逝之物為何流逝,也忘了深井作為大地的喉嚨早已不再發聲。
鎖眼里的萬物已然煉成形銷骨立的模樣。
枯藤,殘荷,病樹,廢鐵,散亂無章的斷枝。
我提著肝膽從陋室悲憤長嘯的文字里脫身,被冬日即景迎面痛擊。
只有老鴰蹲在凄涼的高枝一聲不吭,靜觀這個因過度挖掘而熱力耗盡的人間。
它是懂我的,知道我的軟肋埋在哪一塊血肉里。
知道哪一塊墓穴里住著不甘的靈魂。
知道時間無門只有瀕死的手指才能叩開。
天暗了,但北風還是那么蒼勁,卷走落葉和行人的腳步,莫大的長廊只留我一人,雙肩扛著思想的堅冰在那里走。
八月記事,兼懷父
放空溽熱的念頭,已是八月。
桂花的香氣還是那么遼闊,聚散榮枯的枝頭挑著一枚受難的落日。
樹下讀書的那個人,在藤椅上攤開身體,那些文字一行一行磨損他,那些情節一頁一頁重構他的靈與肉。
全然不顧逼人的芬芳。
想起生前你也有過相似的時光,一副老花鏡,一張報紙,一院子化不開的濃蔭。一個疾病纏身的人,被那些文字扶正坐穩,靠在骨頭上休憩。
其實,那張發黃的舊報,在時間上早已失效,在空間上也淪為一張廢紙。
我不忍心告訴你,那張被家人極力隱藏的診斷書,就躺在離你三米遠的抽屜里。
不忍心告訴你,上面有幾行瘦削的文字,輕輕就能推倒你,并順手拿走你的一生。
舊地重游
白日賜我一雙好視力,讓云翳散盡的眼睛,看見孤峰如劍依舊刺向二十年前的那片蒼穹。
填滿鳥鳴的山澗,依舊流淌著二十年前的溪水。
那時兩岸青山拖著墨色淋漓的影子,為我們指出一條通向山頂的路。
我們扔石子,折樹枝,打聽某人的消息,或驚嚇正在覓食的鳥雀,整個山谷都回蕩著我們不知深淺的喊叫聲。
有時也聊一聊詩歌,以及還未擁抱就失之交臂的人生。
時間就這樣隨著山體的下移而永逝。
終于,我們站在一塊石頭上,被一座山莽莽蒼蒼袒露的心魂震撼住了。
仿佛悲喜,愛恨,生死,榮辱,從未糾纏過我們。
仿佛我們生來就是干凈的云霧,在絕壁上放牧全部的風流與格局。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豪言壯語被風吹散。
當年一群熱力旺盛的青年,也被光陰散盡熱血與理想,草籽一樣彌漫在生存的角落再難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