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子
青山頭,與蘆花共舞
青山還青著,蘆花就替它白了頭。
這浩浩蕩蕩的蘆花,白發止于白發,又何止三千文啊?
青山頭的風,有水天互置的本領。總是放不下對蘆葦的那份執念,在蘆葦的一生中尋找痛點。風中蘆葦,匍匐、搖曳、躲閃。那年祖母頭上飛雪,蹣跚著一雙小腳穿過葦塘的冰面,用飛揚的白發,去反駁意大利作家格拉齊亞·黛萊達的話:“我們是蘆葦,命運是風。”
風蕭蕭兮,不過是一種錯覺。
沒人知道,是風吹動了蘆葦還是蘆葦吹動了風。或許脆斷、抽搐、疼痛的是風。那些生生不息且又相依相擁的蘆葦,根植在這片冰封的沃土,以飛翔的姿態,把風一遍又一遍收割。萬頃白浪中,雪似蘆花蔌蔌。
青山頭的蘆葦,從《詩經》里出發,飛越兩千多年,只為一次撩動心弦的遇見。一路詩。一路樂。一路舞。
多像白鷺的族群,年年添丁進口。它們在蘆葦蕩里相親相愛。攢下葦稈、葦葉、枯枝、羽毛。在蘆葦的腰身處筑巢、生蛋、孵化。查干湖水滋養的一切生命,葳蕤蓬勃。幼鳥羽翼豐滿,倚仗這五百多平方公里水面的勢力,在秋風驟起時張開翅膀。蘆花也是這樣。羽翼旋開天空的一瞬,東方既白。
蘆花與白鷺齊飛。
一紙白色耀目的肆意動蕩而又歡樂的海。
青山頭的一切事物,深諳仄起平落的技法,一切都在查干湖韻律之上。
一白到底,又燃燒不盡。
給鳥的口糧
留冬的鳥像風與風相送,像雪與雪相迎。
此刻,我站在全國十大淡水湖之一的查干湖。
查干湖結束了動蕩,在涼涼的鳥鳴里,在雪絨被里酣然入夢。
橘紅色花楸果,紅色的山丁子果,深紅色的忍冬果,每一粒都宅心仁厚。這是查干湖留給鳥兒門的口糧。
查干湖啊,你還要給生靈們多少恩典?
果然,當大雪封湖的時候,一群群鳥在枝頭跳躍。紅尾鶇、斑鶇、赤頸鶇、太平鳥、蠟嘴、錫嘴雀。白絨絨的雪從樹枝上撲簌簌落下,那些頭染白雪的紅果,一如紙里包著火,不急于燃燒,只是一味地照耀著。
此時,鳥們各自施展技藝,一粒粒紅果就吞進肚里。吃飽了,嘴里叼著一枚紅果,在雪花飛舞的枝頭開始雜耍,把紅艷艷的果子拋向空中,再用嘴接住。黑褐色的羽毛,鮮紅的果子,潔白的雪,真是一場鳥們的歌舞盛宴。
雪原曠遠如歌。
總會有人掃出一片雪地,撒下小米、麥粒……
麻雀是上面一串串跳動的詩行。
殘荷是冬天的建筑
殘荷是冬天的建筑。
在初冬,在查干湖,在冰封雪覆的隱喻中,在殘荷的記憶里,在蘆葦的脈管里,一片大澤的前世今生被設計得鱗次櫛比。
雪悄然下落,殘荷以裝飾,以寧靜。
殘荷是查干湖冬天的建筑。蓮蓬如檐頭瓦筒前垂掛的擋片,我愿意把它稱為瓦當。
一種極簡主義的美。
一幅水墨丹青。
父親在世時,愿意把那些從蓮蓬里摳出來的蓮子,叫瓦礫。把膝蓋碾壓成半圓筒狀的黏土叫瓦片。弧度與父親彎曲的身腰保持一致,與張開的弓保持一致。雪在下落的過程中摩擦取火,即便再卑微的泥土,父親也會把它燒制成瓦當。
殘荷,是把歡樂的事物還原成圖像。衣服來自湖底泥土中的釉,經過高溫還原成火焰。
在殘荷的服飾里,我們能找到鳳凰浴火,涅柴重生的蛛絲馬跡。
查干湖中,這些低微的生命啊!它們太容易把身體中的鐵交給冰雪,熔煉、鍛打、砌筑、成型。優雅的建筑總是在風干憂傷之后開始痛徹,而仰望蒼穹之后開始埋首。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來查干湖與我同住吧,千萬枝殘荷不就是千萬間廣廈嗎?我愿意把這種建筑稱為雪廬。那些能構成美妙事物的,不宜窖藏太久或者束之高閣,我們要還原它的聲音、氣味、溫度和色彩。比如廬中對飲,寫詩,調素琴,或者高歌。
我想從一枚蓮子空缺的位置,進入這片瓦當的內部,獨享庇佑與蒼茫。
誰此時孤獨,就別再孤獨。來查干湖看看雪打殘荷吧,在查干湖,在雪廬,
“讓我們談談我們所知道的寧靜,我們能夠知道的、深切、可愛的寧靜”。
冬捕是破網而出的黎明
冰之上,夜幕下,馬拉爬犁向查干湖心行進。
一條千米長的魚網,在逐浪的經聲里,在長調與呼麥的悲欣交集中,在三牲祭湖的圣典上,湯湯醒來!
春天里的故事,冬天就開始了。
我們以繩結網,捕撈收獲。從來沒設置過圈套。
漁把頭、漁工、馬匹……露在外面的毛發都被哈氣染上霜花。把自己凝華成一縷照夜的白,行走點亮魚群的方向。漁工們懷抱鐵釧,用咣當咣當的心跳,咔嚓咔嚓擊穿冰雪。被寒風吹徹的骨骼里,那些閃耀的質地,錚錚作響。
群星傾瀉而下,用滾燙來測試查干湖的深度。
馬拉絞盤,漁網緩緩而出。冰湖騰魚,被冰雪封凍的嘴巴,哪一張都笑得大敞四開。
聞一聞吧,這查干湖寒冷的氣味。嘗一嘗吧,這跌落東北方言的湖水。祖國北方的海,黎明破網而出;北方祖國的查干湖,日出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