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山



2024年1月12日,在南京中央門外小市新村,我再次見到現年92歲的劉子彬。老人依然聲音洪亮,精神矍鑠。
受中共錦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遼沈戰役紀念館館長劉曉光的委托,我帶領遼沈戰役紀念館信息中心主任李夢璐一行數人,專程拜訪曾參加遼沈戰役的老戰士劉子彬。
我與劉子彬老人一家很熟悉。記得2020年籌備常州大學紅色文化主題教育館時,我曾專程來到南京市小市新村,采訪劉子彬老人和他的兒子劉顥、女兒劉穎。同年9月,又邀請劉子彬老兵及其家人去常州,參加常州大學紅色文化主題教育館開館儀式。經過協商并征得老人同意,將他珍藏多年的榮譽勛章、紀念章證書以及回憶錄等一批史料、實物,在常州大學展出一年,助力學校開展革命傳統和愛國主義教育。
基于對劉子彬口述史料的整理和分析,我發現在參加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6年多戰斗經歷中,遼沈戰役期間的塔山阻擊戰對老人來說最為激烈、最為艱苦,也最為難忘。因此,我們將這段歷史作為本次訪談的主要內容。
為了緩解我們對老人身體是否能承受長時間采訪的擔憂,劉顥笑著主動告訴我們:“父親雖然92歲高齡了,但滿口牙齒一個未掉,能吃能睡,精氣神特好,連續講兩三個小時沒有問題,你們盡可以放心地問他,”果然,攝像機前的劉子彬侃侃而談,對于當年戰場經歷記憶猶新:
那是在1948年9月底,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2兵團11縱隊48軍143師203團2營5連2排6班當戰士。我當時才17歲,年齡雖小,卻已參加過多次戰役,已經是一名經歷過無數次大小戰斗的“老兵”。
9月12日,東北人民解放軍發起了遼沈戰役,對北寧路錦州至山海關段發起攻擊。我跟隨所在部隊奉命向山海關方向進發,去參加遼沈戰役。行至接近山海關時,部隊置分散的小股敵人于不顧,星夜兼程直奔錦州和錦西之間一線,阻擊敵人從錦西方向來的增援部隊,確保兄弟縱隊攻克錦州。
過了山海關,部隊就進入遼沈戰場了。各路大軍紛紛向錦州外圍指定地點集結,目的是包圍錦州城。
9月30日,蔣介石親自到達北平,調集華北國民黨軍第62、92軍和山東的第39軍等部隊,由第17兵團司令侯鏡如指揮,從錦西、葫蘆島東進,以解錦州之圍。
10月1日,我軍攻克興城、高橋和義縣等地,孤立錦州、錦西與山海關的國民黨軍。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錦州指揮所主任范漢杰指揮的國民黨軍第6兵團及所屬第93軍、新編第8軍等陷入我軍包圍之中。
錦州戰役是遼沈戰役第一階段,又叫錦州會戰,是遼沈戰役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役,我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主力,與據守遼寧錦州的國民黨軍進行了一場攻堅戰役。當時,中國共產黨已經控制了東北地區的大部分領土,但國民黨軍仍然占據著錦州等少數城市。為了奪取東北地區這決戰略要地,我軍決定發動錦州戰役。
行軍途中,接上級命令:“二0三團要在天亮以前到達錦西塔山地區。”梁岐團長命令全團加速前進!各營、連就開始了急行軍。夜行軍的感覺就是跟著部隊走,耳朵里只聽得見“嚓嚓嚓”的腳步聲。走了半夜,真是人困馬乏,渾身無力腹中饑,但部隊一直在行軍途中,日夜兼程,勇往直前不停步。
找來老鄉問到某地還有多遠,老鄉說還有十八里。不知哪位說了聲:“快到了,
同志們加油呀!”我們連走帶跑大約1個多小時,又找來老鄉問一下,得到回答是還有十八里。我們又繼續前進,走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沒到。我們5連是先頭部隊,黃文廣連長叫2排長許滿倉再找個老鄉好好問一問,是否走錯路。找來一問,老鄉說快到了,還有十八里,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鄉說,這里稱為“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還十八”。前半夜急行軍跑了多少里路,誰也說不清,后半夜走了三個十八里,加起來走了五十四里,總算在天亮前到達指定地點了。指戰員們雖然又累又餓,可是情緒非常高漲。為了建立新中國,為了解放東北勞苦大眾,消滅國民黨反動統治工具——中央軍,再苦再累大家也毫無怨言。
位于錦州城西南有一處名叫塔山的地方,距離錦州40公里,距葫蘆島市4公里,山海關至錦州的公路與北寧鐵路線在這里并行。北寧鐵路是縱貫遼西走廊,連接關內外的重要陸路通道,是國民黨軍西進兵團馳援錦州的必經之路,也是人民解放軍堵住國民黨援軍的必爭之地。我東北野戰軍第2兵團第4、11縱隊等部,在塔山地區對增援錦州的國民黨軍展開了一次長達六天六夜的防御作戰。是役,第4縱隊置于東起打漁山島、西至白臺山區域,擔任主要防御任務。最前沿放置4個團兵力,其中以塔山左右為重點防御地段;我們第11縱隊置于第4縱隊以西,擔任輔助防御任務,獨立第4、6師擔任牽制任務。這就是人民軍隊經典戰役——遼沈戰役之塔山阻擊戰,敵我兩軍在這里進行了生死搏斗。由此,塔山聞名于世。
當時,我所在部隊奉命進入距錦西最近的一條山脈——大砬子山,構筑阻擊陣地。大砬子山連綿三四公里,主峰322米,平均海拔只有100多米,因山上遍布石頭而得名,易攻難守。因為近鄰北寧鐵路和連接錦州和山海關的公路(現在的102國道),地理位置極其重要。
大砬子山的土質是紅黏土夾雜白石子,特別堅硬,鍬挖不動,十字鎬刨下去直冒火星,加之大部分時間是夜晚作業,挖掩體和戰壕十分困難。當地群眾對解放軍非常支持,他們拿出了門板、床鋪板、棺材板給部隊構筑掩體與戰壕工事,使部隊指戰員們非常感動。
自從進入塔山,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各種敵軍炮彈不斷落在陣地前。我軍陣地是臨時構筑的單人掩體,連接的戰壕也是光禿禿的,無一棵樹可以掩護,全部暴露在敵人視線中。這種條件下進行阻擊作戰,不僅非常艱苦,而且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東北的天氣,九十月份的氣溫一般都在10攝氏度左右,指戰員們24小時吃住在露天里,身穿單衣堅守在陣地上,阻擊著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到了夜間,天氣寒冷,為了抗寒,同志們就緊緊擠在一起,用身體互相取暖。
如此艱難困苦的作戰條件,隨時都有犧牲生命的危險,是什么精神激勵著我們保持高昂的斗志呢?當時想的就是怎樣阻擊敵人,盡快打下錦州,徹底消滅國民黨在東北的軍事力量,解放全東北,打進山海關,進而解放全中國。指戰員們始終保持著必勝的信念。作為一個革命戰士,就要有不怕艱苦和犧牲的精神。許多戰士紛紛向黨支部請戰:為了錦州的勝利,請黨組織考驗我吧!
在這里,我所在部隊經歷了六天六夜最為激烈的阻擊作戰,沒有一天槍聲不口向,沒有一天敵人炮彈不在陣地上爆炸,敵人時時刻刻都在向我軍陣地射擊,用炮火掩護步兵向我軍進攻,妄圖突破防線,增援錦州。戰壕、掩體多次被敵炮火摧垮。當敵人沖上來時,我們抱起機槍掃射,端起刺刀沖鋒,一次次把敵人打退。敵人只能留下尸體,一次次退了回去。我軍趁戰斗間隙抓緊時間修復工事,準備再迎接敵人的下一次進攻。
特別是10月14日我軍開始向錦州城發起總攻時,增援的敵人發瘋似地頻繁進攻,敵炮彈幾十發不停連續落到陣地上,我所在的5連6班2組組長張達仁,還有任洪遠、大老王和小杜等4人,一個個在陣地上流血犧牲了。人有生就必有死,但死一定要有意義。班長兼支部委員王智大聲鼓勵大家:“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決不讓敵人跨過戰壕一步!”
有的同志雖然負傷了,但還繼續堅持戰斗。這時又有數十個敵人沖了上來,我們高喊著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端起沖鋒槍和機槍猛烈地向敵人掃射,手榴彈像冰雹似的擲向敵群,給敵人以無情的打擊。敵人在激戰中再一次被打了下去,丟下一些死尸逃跑了。戰斗激烈程度超出想象。據說時任東北野戰軍司令員林彪,曾經向該戰役總指揮第2兵團司令員程子華下達過一份命令:“我不要傷亡數字,我只要塔山?!?/p>
就這樣,經過一次次激烈戰斗,國民黨軍在這里付出了3000多人傷亡的代價,也未能攻克塔山陣地。戰至15日,國民黨軍錦西援兵還沒有來得及再次組織進攻,我軍戰地小報就傳來了勝利消息——錦州解放了。全殲守軍10余萬人,并繳獲大量武器裝備及軍用物資,國民黨軍東北“剿總”副司令范漢杰也當了我軍的俘虜。至此,上級交給我們的塔山阻擊任務圓滿完成。
錦州的解放,迫使長春國民黨軍守軍起義和投降,國民黨在東北的軍隊全軍覆滅的命運已成定局。
深夜,我所在的203團接到以少量部隊突襲敵人駐地,掩護全團撤退的命令。我們主動出擊襲擾敵人,搞得敵人暈頭轉向。我方部隊全部撤出了塔山陣地,準備接受新的任務。
當時,我所在的第11縱隊從塔山陣地上撤下來后只休息了三天。戰友們換上棉衣,擦洗槍支,疲勞還沒有消除,就接到立即秘密向關內急速進軍,參加解放平津的戰斗任務。
何為口述史?它是用筆錄、錄音、錄像等方式記錄人生閱歷、歷史經驗和感情世界的口頭史料,并對此進行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的方法。對于歷史研究者來說,口述史就是由歷史見證者提供的鮮活的歷史證據。
考證劉子彬的個人史,就會發現他的“當兵”時間跨度長,經歷豐富,塔山阻擊戰只是其中一個重要部分。從劉子彬的口述中得知,1947年秋天他人伍時才16歲,開始加入的是八路軍,不久后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參加過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他和胞兄劉義斌同為第四野戰軍中的普通戰士。兄弟倆跟著共產黨,扛著槍渡過無數大江大河,爬過數不清的山巒大川,每天不是日夜兼程地急行軍,就是與敵人頑強作戰。他跟隨第四野戰軍從東北打到華北,追殲敵人到贛西南直至廣東,參與解放華南的戰斗,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后來,又隨部隊參加了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成為“最可愛的人”?;貒蟊环峙涞脚诒鴪F,在福建前線先后擔任炮兵排長、連長。1966年轉業至南京江南光學儀器廠擔任副廠長,在部隊服役的時間長達20年。
回憶軍旅往事,劉子彬老人總是心情激蕩,滔滔不絕。他說:
解放戰爭是一場氣壯山河的戰爭,抗美援朝是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我經歷過槍林彈雨,是一位歷史的幸存者、幸運者。每當我回憶起戰場的崢嶸歲月,炮聲戰火,爬冰臥雪,總是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更多的是懷念為國犧牲的戰友和不知姓名的先烈們……沒有他們的犧牲和付出,就沒有今天繁榮強盛的祖國;沒有他們的犧牲和奉獻,就沒有我們今天安寧而又幸福的生活。我們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他們!
在與劉子彬老前輩握手告別時,這位身材瘦小的九旬老人的形象,在我眼前忽然高大了起來。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曾經戎馬生涯20年,為國家獨立、民族解放、保家衛國無私奉獻。他和他的戰友們,正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英雄脊粱。他們的紅色故事,值得我們去記錄和保存;他們的愛國精神,值得我們去書寫和弘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