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

李唐畫《萬壑松風圖》時,是在一個春日。或許,也是暮春。李唐,字晞古,約生于北宋治平年間(1064—1068)。南宋鄧椿《畫繼》卷六:李唐,河陽人。離亂后至臨安。年已八十。
《萬壑松風圖》在主峰旁陡直的遠山上,題有隸書“皇宋宣和甲辰春河陽李唐筆”款。這是北宋宣和六年(1124)。在時間的深處,畫中的山崗、峭壁、松林、山谷,沉穩(wěn)厚重地展現(xiàn)深谷松風的場景,講述著甲辰春日李唐所能感受到的天地萬物,后人常稱之為宋人莊嚴的宇宙精神。這一年,河南河陽人(今河南孟州)李唐約60歲。
如果細看,你還能發(fā)現(xiàn)《萬壑松風圖》曾是一幅明亮的畫作。當年的色調(diào),應該有著赭石色的山體,針葉上那濃重的青綠,空氣中游蕩著遙遠的松林的芳香,如今早已被空曠的時間稀釋。發(fā)黑的絹上,綠色顏料的痕跡斑駁可見。
林木高聳,山谷深邃,有一條不知名的路。每每觀此處,我總在想,它通向哪里,它往哪里去,曾有怎樣的人踏上這條路,如今他們又在哪里。《萬壑松風圖》里的小路,是觀者內(nèi)心的憩息之地。
李唐這幅《萬壑松風圖》,與被董其昌稱為“宋畫第一”的范寬《溪山行旅圖》、宋神宗最欣賞的宮廷畫師郭熙《早春圖》,并稱為北宋三大巨碑式山水畫,同時也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zhèn)院三寶”。
李唐經(jīng)歷過徽宗朝翰林圖畫院,后又進臨安(杭州)南宋宮廷畫院,被宋高宗授畫院待詔,見過比他更早進入翰林圖畫院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少年之氣,也感受過宋徽宗《瑞鶴圖》的天青色,或許也感受過揚無咎所畫之“村梅”的爛漫與素樸,他的心緒是復雜的。
當年,50歲左右才考進北宋畫院的李唐,在年僅18歲就畫下《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的光芒下,一個已經(jīng)滿頭花白的畫師,又能有怎樣的作為。
其時徽宗設翰林畫院,畫院被置于國子監(jiān)之下管理。為選拔優(yōu)秀繪畫人才,徽宗曾以唐詩“竹鎖橋邊賣酒家”作為考題。明代唐志契的著作《繪事微言》記載,畫家李唐在這次考試中奪魁。一根挑起酒簾的竹梢,在小溪橋畔竹林深處若隱若現(xiàn)。宋時東陽人俞成《螢雪叢說》也記載了李唐的這份答卷。最打動徽宗的一幅畫,是畫者沒有直接畫出小酒館,只是畫了一根飄動的酒旗,從“虛”處著手,斜挑出一幅酒簾,切合“鎖”之深意,暗示有酒家的存在。
此時李唐作為第一名的考生,我想他或許記起了黃庭堅《題摹燕郭尚夫圖》所提到的鑒賞原則:凡書畫當觀韻。
《萬壑松風圖》之“韻”在于畫面元氣淋漓的生命力。這是繪畫中鮮活的部分,是無限接近大自然的尺度。變化多端的皴法、山體的質(zhì)感,可謂“狀其浩穰之所,至為精備”。顯然,它的內(nèi)里,還蘊藉著一種更深沉、更有力的東西。
那么,當李唐畫下《萬壑松風圖》,畫家一定是意識到天地的壯闊、宇宙的洪荒,始終有一雙人類的眼睛,注視著遼遠的時代。
《萬壑松風圖》也可說是北方全景式大山大水構(gòu)圖的終結(jié)之圖。這幅畫問世三年后,靖康二年(1127),北宋宣告滅亡。隨著汴京城破,大批遺民南渡,李唐也在其中。李唐從中原繞道太行、江南等地,橫穿黃河、長江、錢塘江等江河。我們在他的弟子蕭照傳世畫跡《關山行旅圖》中,可以看到當年的場景,穿行在太行山脈中的那些行旅的人們,或許就是南渡之景。不能不說,這段顛沛流離的行跡,所歷河山,對李唐南渡后獨創(chuàng)大斧劈皴,以截景式山水畫構(gòu)圖,畫煙雨波濤,開啟水墨寫意山水,成為山水畫史上轉(zhuǎn)折性的人物至為重要。
李唐《濠梁秋水圖》是以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借古樸的衣著、簡練的衣紋,讓觀者無限趨近那個遠古的濃郁的深秋。他的筆鋒從方到圓,樹林繁茂、巖石堅硬、水波柔然,樹葉也突然有了嫵媚感,山水有了江南的意境,這也是李唐繪畫從北宋到南宋之變的重要作品。
江南水墨氤氳,煙雨朦朧,所歷滄桑世事,途經(jīng)之河山,也使得李唐開創(chuàng)他的畫法。就好像雪輕輕飄落在庭院然后堆積起來一層,李唐的感受也在不斷堆積。他曾經(jīng)感嘆南渡后自己的山水畫不為時人欣賞,不如多買胭脂畫大家喜歡的牡丹花,“雪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但是很快,他進入自己的藝術狀態(tài)。他積累前人所有的技法與經(jīng)驗,手法也更為精細繁復。青綠山水、細筆和水墨逸筆,這也是李唐試圖追尋的繪畫之境。
高宗對李唐的欣賞,堪比神宗對郭熙的欣賞。郭熙創(chuàng)下山水畫“高遠、深遠、平遠”三遠構(gòu)圖法,畫史上有“神宗好熙筆”之說。李唐到臨安后,入職南宋畫院,高宗賜其金腰帶,這也是李唐藝術生命的最高禮遇。故宮博物院所藏李唐《長夏江寺圖》,卷本是青綠山水,盡管色彩脫落嚴重,依然可見江水壯闊,墨色沉厚滋潤。這幅畫就題有宋高宗對李唐深深的贊賞:“李唐可比唐李思訓。”想著高宗打開畫卷,內(nèi)心暗暗一動,李唐這筆墨,是追溯盛唐,浸濡著前朝多少文思啊。而這種深深的贊賞,對于宋高宗趙構(gòu)而言,或許還有他鄉(xiāng)遇到藝術故知之感。
王伯敏在《讀李唐畫》中寫道:“畫師白發(fā)西湖住,引出半邊一角山。”襟帶兩宋的李唐,在他一生漫長的黃金時代,以自己主體鮮明的造型與蒼勁之風,深深影響著那個時代,并與劉松年、馬遠、夏圭開啟了“南宋四大家”的詩意時代,構(gòu)建了一種溫暖與蒼涼兼存的審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