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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2024-04-20 05:20:07江輝
山花 2024年4期

江輝

“你今天提前了一刻鐘。”老錢嘟噥道。

五點沒到,他們就醒了。先是靠窗的折疊陪護床發(fā)出沉重的吱扭聲,那是床被抑制著的尖叫。這是他妻子起床了,她從病床下到陪護床,站在陪護床上轉(zhuǎn)動頭頸找拖鞋。他們常常趁護士查房的空檔時間,一起擠在病床上。

他妻子沒出聲。

“也好。”他說,“明天就辦了吧。”

他年輕漂亮的妻子肯定是不想理睬他。前幾天我住進來時,她曾跟我說,老錢這幾天有點鬧,要離婚,不知道想搞啥名堂,希望我能見諒,并開導開導他。

開導肯定做不到,我自己就是一個需要被開導的人。我們對他第一印象就不好,我和妻子都不喜歡他,這個人說話極端,認死理,自怨怨人。畢竟都這個時候的人了,我不會與他較真。

那天我剛剛住進來,妻子還在幫我鋪床,我向他打招呼,他直接問,“幾期?”我搖搖頭,“還沒最后確診。”他說,“你天真啊,這個病要么發(fā)現(xiàn)不了,一旦發(fā)現(xiàn)就很晚了,確診一下,地段醫(yī)院和縣醫(yī)院都能做,還錯不了。”他一句話就把我殘存的希望之光掐滅了。

病人之間說話一般都避重就輕,而他不閃不避,直戳心窩。

睡覺時,我們之間拉了一道布簾,但窗外有亮光時,我還是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們。在病房里只剩我們兩個時,我曾笑著問過他,尚能戰(zhàn)否?他先是沒聽懂,后來嘴角歪斜著回應:“你呢?”又嘶啞著嗓子說,“用藥后反應大時,想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都成漿糊吐出去了。”

“這女人在變。”他說。

他妻子應該是不愿陪他吧?我想。但我的心也忽地沉了下去,如開車突然下很陡的坡。想到病,人就恍惚,想得很遠,眼前一片迷蒙,心中都是霧霾。

在被縣醫(yī)院診斷得病的那個不眠之夜,對著黑暗我發(fā)誓,不再與人爭長論短,不再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不再過問公司一切事務,哪怕一點點,累心!醫(yī)生說這病發(fā)病前一定是壓力太大,或者有過長時間的焦慮。是的,醫(yī)生說的問題我都有。我得想些別的,盡力掙脫出去,使天空清朗一些。我拉開布簾,躺在床上轉(zhuǎn)頭看窗外。

他左一下右一下地側(cè)身,吃力地支撐著,想坐起來。他妻子回過身子,幫他摁起了床背。他在床背漸漸升起來時,看見我正瞄著他。

“你是否覺得早晨的太陽正冉冉升起?”他想通過自嘲緩解一下尷尬。

“哈,嗯。你今天氣色不錯。”我順口答道。

“嘿,我又沒問你氣色。”

我不去解釋。確實,他的頭皮明顯是新荒蕪的,連眉毛都幾乎不剩了,稀稀疏疏有幾根絨毛彎曲著,如不堪霜打的枯萎茅草,沒有絲毫生氣。他戲稱太陽的應是光滑滋潤看似有包漿的光頭。其實,那本身就是個錯誤的比喻,準確地說,他的頭像個長了霉毛的馬鈴薯,慘白、黯淡。當然,我們這樣的病房里,講話不必講究準確性。

“哎,你說,我怎么會得生這種病?”他突然用上海話問我。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問我了,但我還是老調(diào)重彈,說原因很多吧。

“怎么輪到我生病?”他搖搖頭,“我兒子說,偶然來自于必然。”他兒子在英國留學,喜歡哲學,但老錢非讓他學金融,讀得很苦。“那必然從哪里來?兒子說來自偶然。這不是屁話嗎?”

見我沒反應,他繼續(xù)自顧自念叨,“必然是哪里出了問題,把我們弄成了偶然。”

他妻子從盥洗間出來,白他一眼。病房里歸于安靜。

我妻子一直進進出出打電話,她通過各種關系廣泛咨詢我的病情,聯(lián)系了杭州、廣州、北京、武漢等地的一些知名專家,他們對我的病情看法基本一致,但治療方案稍有不同。我知道,結(jié)論已經(jīng)無法改變,現(xiàn)在無非是方案優(yōu)化。

妻子說,漢口的何總已多次來電話,他要來上海看你。

我的心又一次如開車下陡坡。我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從知道得病那天起,我就變得無比懊惱和自卑,有了社交恐懼癥。

何總是我長期主要的配件供貨商,雙方合作一直很好。但去年年初,我陷入互保的資金鏈泥沼,拔不出腳。銀行斷貸,應收款那邊趁火打劫,導致應付款付不了,拖欠工資好幾個月,公司員工走掉了一半。何總當然也“合情合理”地斷供了。我們之間一直有個默契,壓一批貨,然后付上一批貨款。他是在我壓到第三批貨的時候斷供的,按說他已經(jīng)做得很人性了,但加劇了我的惡性循環(huán),沒貨出去,沒資金回籠,我的公司因此一度關門。我天天沉浸在焦慮中,半年里,人瘦了二十來斤。

在聽到醫(yī)生說我有可能是因此得病時,我心里的血都結(jié)了厚冰。事業(yè)的價值、奮斗的意義瞬間都成了霧霾,我曾經(jīng)努力吸入心肺的東西,現(xiàn)在都是害我、要取我性命的魔鬼。如果這次治好了,人生可以重來,我絕對不會再去做無謂奮斗。

“我對你說話呢!”妻子的聲音有點高。

“不要。”

病房里一時沒了聲音。妻子又出去打電話。

“Ebas、Pet CT都做過了。”我向走廊里的妻子喊,讓她向?qū)<姨峁┍匾乃夭摹?/p>

“機器會誤讀人體,醫(yī)生又會誤讀機器。”老錢幽幽地說。

“你不能懷疑一切!”我忍無可忍。

“我不就是被他們一誤再誤?”

老錢的妻子靠著窗臺吃早餐。我也站在窗邊看樓下。樓下是個公園,此刻正是玉蘭和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朝陽燦爛,和風暖人。在一片將醒未醒的墨綠和樹灰色中,玉蘭和早櫻開得閃亮。上海的公園造得好,它不像我們那邊在公園里密植香樟樹等高大喬木,三五年時間就搞得遮天蔽日。這個公園,成片地種花,大小高矮錯落有致,配以小橋流水,設計感強,在早晨的春光中愈顯明媚。這段時間,我天天癱在床上,已然忘了外面春色如許。這時,腦子里的“許”,自然地成了昆曲《牡丹亭》里的說白,往上長長地一個提拉又卷了個圈,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強調(diào)驚艷和喜歡。有個網(wǎng)絡詞語叫“治愈系”,此等美景是真可以治愈心靈的。

“我不喜歡白玉蘭!”老錢突然來了一句,依舊癱在床上。

“挺好的呀,潔白優(yōu)雅。”我說。

陽光照進來,正好打在他頭上,蔫不拉幾的茸毛顯出了亮光。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大概是感受到了陽光的溫暖,他抬起左手去摸頭皮,左手上有留置的針頭,手被他妻子拿下。他換成右手,順著頭皮,輕輕地滑向腦后,又輕輕地捋到前額,來來回回地摸了幾次,睜開眼睛,把手朝光線里照照,這樣能看清指縫里一些細微的東西,然后張開手指抖抖,恨恨地放棄了幾根不爭氣的茸毛。

“冊那!還在掉。”罵上一句,他朝向我,“我不喜歡這種顏色。”

我說:“它質(zhì)地如玉,有蘭花一般的清香。”

“我不喜歡。”

他妻子坐在床沿,雙手抱住他的馬鈴薯頭,一通胡亂摩挲,像是給他按摩頭皮,也像是要薅去他殘存的最后一絲茸毛,總之是抹亂了他剛才的撫摸。

“江總別聽他的,他是忌諱白花。”女人及時阻止了他。

他推開妻子說:“你還是快點作決定吧。”

“別逼我,逼我我就不離了。”他妻子有點惱怒。

護士來打針,說是一種提高免疫力的針劑。老錢讓她往留置針頭推送,護士說這寫明了得皮下注射。老錢無語,拉起袖子,別過頭去。

護士讓他放松再放松,一只手輕輕摸按他的手臂。老錢一個激靈,護士說:“不至于吧,我還在抹碘伏呢。”于是,大家都笑。

開始輸液了。

病房里進來一對身影,一正一反,是隔壁病房的張?zhí)幏驄D。后退反走的是張?zhí)帲姘敕鲋氖欠蛉恕執(zhí)幷f過,這是以退為進,好處多多。

張?zhí)幉徽f話,瞥一眼我們的輸液瓶,自顧自站定,面朝窗臺,雙眼微閉,作入定狀,然后抬左腳出步,與肩同寬,微微下蹲,慢慢做起了動作。他的動作緊繃僵硬卻沒有停下的意思,身子搖搖欲墜卻始終不倒,與他入定的神態(tài)頗為協(xié)調(diào)。他晃了一會,我看看都是些重復的動作,似乎是想拉過來一些什么,又像要推開一些東西。

老錢說:“你還是回去打吧,晃得我們心慌。”

“隔壁在嘔吐。”張?zhí)幷f。

張?zhí)幫诵萸笆且粋€街道的副主任,老錢先前是車隊的,也算是他同事。張?zhí)帍娬{(diào)上海的街道領導是處級干部,于是我們就干脆叫他張?zhí)帯N疫M來的第一天他就叫我過去談話了,老錢陪著去的。他的床頭柜上堆著厚厚兩摞書,《全科醫(yī)學概論》《呼吸內(nèi)科學高級教程》等許多醫(yī)學、養(yǎng)生方面的專著。床上臥著一本《黃帝內(nèi)經(jīng)》,已翻了二三十頁。老錢問他那么我怎么會得此病?張?zhí)幉焕硭@襄X便諷刺他這是在嚇唬醫(yī)生,張?zhí)幷f要自己保護好自己。

他也問我的情況,我內(nèi)心無望,不想說話,只說了些進一步診斷之類的模糊話。“噢——”他拖了一個長音,沒有繼續(xù)對我?guī)徒獭?/p>

我問他剛才打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醉拳?

“哈哈哈,”老錢大笑,以致一時停不下來,“江總這嘴真是陰啊,你污蔑了我們張大處長,人家打的可是太極拳。”

張?zhí)帥]笑,說是傳統(tǒng)楊式太極拳,太極好,動作、呼吸與意念結(jié)合,對我們這樣的病人有特別的療效。他說打太極最好是寅時,寅時對應肺經(jīng)。我不住點頭。

他說下午得去做同位素骨掃描,沒時間,到時給我們講講古法養(yǎng)生。

老錢說:“你倒是把自己先養(yǎng)好。”

張?zhí)幉粣溃蛭医忉屵@只是一式,叫作“攬雀尾”,其中分為繃、捋、擠、按四個動作。他又擺起架勢,講一個動作,比劃一下。他說這是太極拳最核心的內(nèi)容,這里既有閃展騰挪,又有呼吸吐納,一動而至全身,所謂呼吸到臍,壽與天齊,說的就是拳法功效。他說他剛才重復了九遍。

老錢叫他往下打。他不打,說現(xiàn)在求不得全,但必須抓住核心,動動嘛,練練筋骨,練練心血。

正聊著,又進來一個女的,長相滄桑,手上拿著一只還未拆封的手機,該是最新款的iphone,滿口錢哥錢哥。老錢對她說:“你搞錯人了。”

“你是錢哥,阿拉老公好兄弟,我怎么會搞錯呢?”

老錢看都沒看她一眼,“我不曉得啥赤佬”。

女人訕訕地走了,嘴里一連串地謝謝謝謝。老錢盯著她的后背,用上海話罵罵咧咧。

張?zhí)巻栁乙惶鞉鞄灼浚课也恢馈S謫柺裁磿r候用藥?我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搖搖頭。他對我的這個態(tài)度很不滿意,認為必須要搞清楚,又批評我諱疾忌醫(yī)。他說都到這個時候了,心里必須要有個主宰,現(xiàn)在說養(yǎng)生確實有點被動了,但必須養(yǎng)好心。

我不知怎么回答。

又說了一會話,他們就準備回去了。走到門口,張?zhí)幱值够貋恚c我妻子握了握手,對她說,“心若向陽,不懼歲月寒涼。”然后他們夫婦又一正一反,倒退著回自己病房去。

老錢說:“你說倒著走路,時光是否也能跟著倒走?莫非姓張的是想倒帶,倒回到從前的曲目?”

我覺得這個挺有意思,就說:“可能吧,大家都倒倒看。”

老錢說:“倒回到生病前吧,不能太貪。”又說,“真倒回去了你想去做什么?”

我說:“我絕對不會再去辦公司、忙雜務,我要享受生活,游覽世界各地,要去學攝影。”

我確實認真想過了,學攝影最好,重點是拍風光。自然風光優(yōu)美的地方,必定空氣清新。這樣既心曠神怡,人還不累,停停拍拍,行行攝攝,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就讓美好的事物蕩滌我充滿銅臭的心肺吧。

妻子的手機放在我床上,一直有振動。她看看我,示意與我有關。我怕與人接觸,如同怕被氧化,關了手機,屏蔽外界,因此許多的聯(lián)系都加到了妻子處,我也確實少去了許多麻煩。她是想讓我給個態(tài)度,接還是不接?正在一個有趣的話題上,我不想自尋煩惱。

老錢說:“那是你們讀書人說的桃花源、烏托邦。”

我說:“張?zhí)帍娬{(diào)養(yǎng)心有道理,問題是我們怎么養(yǎng)。”

“哈哈,那簡單。張?zhí)幱袀€幸福公式的,分子分母,你自己去微信群里看,但是養(yǎng)心就治根了嗎?”他說。

掛完瓶,他妻子出去打開水。

我說:“你就回到結(jié)婚前吧,免了日后傷害。”

我見他不回應,想換個氣氛,悄聲問他這個時候提離婚,是路邊有野花開了?

他折了折輸液管,彈走一些小氣泡,撩起衣服給我看身子。他的身上滿是皮疹,厚厚一層,又紅又腫,衣服遮蓋著的地方幾無完膚。

我問:“很癢嗎?”

他說:“以后你也會這樣。”

妻子把手伸進被頭,狠狠掐了我一下。

他說妻子跟姓高的不干凈。

高是負責我們病房的帶組醫(yī)生,人不錯。我說你得的是神經(jīng)病吧?盡管據(jù)說高醫(yī)生是單身,但我們認為不可能。

他也不再解釋。

我非常討厭他的自以為是。

一會兒,他妻子回來了,幫他穿戴整齊,攙起他往外走。

他向我們揮下手:“離婚去。”

看著老錢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說:“人家以為你們是去結(jié)婚領證的呢。”

午睡時我沒睡意。與妻子聊鄰床離婚,聊高醫(yī)生的為人,聊各種可能,說得累了,閉了眼睛想的,還是他們離婚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想不出個結(jié)果,倒睡著了。

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們公司的財務主管坐在床前,他帶了幾個人前來探望。他們見我醒了都很開心,都說我精神好,我給了他們驚喜。我不去理他們,閉起眼睛表明態(tài)度。公司里的人和朋友都知道我的這個規(guī)定,不讓人來醫(yī)院,當然這也是醫(yī)生要求的。不是我不想見人,實在是不想說自己,一遍一遍向不同的人揭疤,心里的傷永遠愈合不了。

公司的人見我不理睬,就一直和我妻子聊天,但話題都與我相關。一個意思,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發(fā)展迅速,如果加上我的好心態(tài),一定會沒事的。

這不就是說我現(xiàn)在有事?這是拙劣的病態(tài)的辭令。宏觀的東西聽起來正確、好聽,但不管用,扯賴皮的同行都如此說話。

主管開始匯報公司情況,他知道我沒睡著,一直聽著他們說話。我及時打斷了他的財務分析。我現(xiàn)在聽見數(shù)據(jù)就心跳加快、手腳疲軟。抽屜里滿滿都是數(shù)據(jù),各種生理指標已有厚厚一疊,像極了企業(yè)滑坡時的財務報表,有許多箭頭,但無論向上還是向下,都破了格。箭頭就是運動著的武器。商場和醫(yī)院都是戰(zhàn)場,一樣刀光劍影。

他們準備回去時,我吩咐一起來的小姑娘小劉給我做一個購買攝影器材的方案。她特意走到我床頭,俯下身來,對我揚揚拳頭,說了一句,江總加油!

一想到自己被人留下,心里又狠狠地冷了一下。

期間,張?zhí)巵硖竭^兩次頭,沒有說話。

《新聞聯(lián)播》剛結(jié)束,走廊里突然腳步聲緊。妻子去打探,回來時臉色煞白,說是隔壁張?zhí)幊鍪铝耍赡芊昧舜罅堪裁咚帲凰腿ゼ本攘耍啦幻鳌?/p>

剛剛回來的老錢撐著起床,拉了我去走廊。路過張?zhí)幍牟》浚惨呀?jīng)過整理,房內(nèi)靠窗病床的病人伸長了脖子作嘔吐狀,但沒有聲息,也沒有實質(zhì)性的東西吐出來。老錢別過頭去,我也不敢多看。

老錢說張?zhí)幨芰舜碳ぁ?/p>

“你知道?”

他說:“你沒去看群里?”

他指的就是那個病友群,存在已經(jīng)很久了,我一進院,張?zhí)幘桶盐依M了群。這群里我去看過一次,后來再沒去過。在群里,大家插科打諢,葷葷素素地吵鬧,老錢說都是強顏歡笑。當然,也討論各自的病情動態(tài),如生理指標、檢查結(jié)果,還有養(yǎng)生保健及雞湯。我不敢看,怎么看都似乎看見未來的自己,心塞。

老錢說張?zhí)幭挛缛プ隽斯菕呙瑁瑩?jù)說廣泛轉(zhuǎn)移了。返回病房的半路上,在一個門診室看見以前的同事,他就讓夫人把他推進去,坐在輪椅上跟老同事打招呼。診室里突然響起尖銳的鳴叫聲。年輕的女醫(yī)生緊張得站了起來,指著張?zhí)幋舐暫浅猓鋈コ鋈ィ執(zhí)幭肫鹱约簞倓傋髁藱z查,身上帶著的放射性物質(zhì)引發(fā)報警,讓如有身孕的女醫(yī)生驚恐萬分。老錢說,做這種檢查老吃光。張?zhí)幓貋砗笤谌豪锇l(fā)了個牢騷,大意是自己對社會產(chǎn)生危害了。

“怎么會得生這種病的呢?”老錢又來一句。

我直接說這是一個很無聊的問題。

他指指墻壁上的宣傳畫窗,想說什么,我打斷了他,勸他活得糊涂些,看遠點。走廊盡頭的窗外,馬路上的法國梧桐應該已看得見嫩綠,但燈光模糊了春色,窗子被作了加固,安了不銹鋼柵欄。老錢罵道,“這不是心理暗示嗎?你越怕人家那樣,人家就越那樣,你能治好病了,誰還去跳樓?都說跳樓的人,落下去的一剎那都很后悔,誰不想好好活著?”

我的胸很悶,像正經(jīng)歷夢魘。看看老錢,他的表情也很怪異。我怕有事,拉拉老錢回了病房。

張?zhí)幍牟》筷P了門,從玻璃上看進去,他的床上依舊是空的,那些曾經(jīng)像城垛一樣壘著的書,坍塌了。另一個病人無聲地躺著,陪護的家屬坐在床邊看手機。我的眼前都是張?zhí)幍挠白印K┲√柗⌒囊硪砗笸酥M管佝僂著背,但雙手依然反背在后腰。老錢調(diào)侃那是骨子里的領導步伐。張?zhí)幷f他不懂,反背走路的雙手是拉著的,放在臀部上,我的兩只手是分開的,握拳,放在后腰上,指關節(jié)頂在兩個腎俞穴位上,按摩護腎。張?zhí)帒撍闶菢酚^派,他講究古法養(yǎng)生,作息時間很嚴格,從子時開始到亥時,都有周密安排,除了睡眠,卯時起來后,每個活動安排都設置了手機鬧鈴。“以前當干部太忙了,沒日沒夜,這病肯定是那時操勞累積下來的。”他也有牢騷,但他的微信朋友圈每天都發(fā)送科學養(yǎng)生知識,輸送正能量。

老錢在床上靜坐不動,握緊拳頭做了一個意志堅定的表情。他身上的皮疹遇熱遇摩擦會癢,越撓越癢,奇癢無比。過一會,奇癢慢慢退去,他長長舒一口氣,幸福啊——

我想起“幸福公式”來,就去群里搜索,劃了很久才找到。公式很簡單:幸福=所得/所欲。我代入了一些東西,琢磨琢磨,覺得頗有理。

“有個屁,癟三想法。”老錢譏諷張?zhí)幉恢呺H。

“剛剛你不也覺得幸福嗎?而且僅僅因為身子不癢了。”

“不要上綱上線。”老錢狡辯。

我想起張?zhí)幷f的靜功,于老錢應該很適宜。張?zhí)幷f民國初年流行靜坐,哲學家蔣維喬先生年幼體弱,更患惡疾,就是靠苦研靜坐,戰(zhàn)勝病魔,終享長壽。

“嘿嘿。”老錢大不以為然。張?zhí)幰话悴粫溃€俯身老錢耳邊說,練得好,還能滋陰壯陽。他始終和藹可親,教導我們要相信祖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老錢惱了。“古法養(yǎng)生?古人壽命都不長,怎么學?不學科學學古人,是不學好,怎么指望他們把我們帶到美好未來?”

張?zhí)幍耐蝗浑x去,對病人們的情緒影響很大,這么正能量的一個人,一天到晚開開心心,對大家都很關心,見誰都客客氣氣,以樂觀感染別人,剛剛還在我們面前打太極練靜功,卻說沒就沒了。

大家唏噓不已,各揣心思。醫(yī)院反對這種違反科學的極端行為。馬上,醫(yī)生們開始心理干預,家屬們也說些寬心的話。

張?zhí)幊鍪拢瑢襄X最大的影響就是從此妻子對他形影不離了,連上廁所也盡量陪著,要不就是分分鐘開門看看,搞得風聲鶴唳。

“人怎么會得這種病呢,啊,江總?”

我很后悔,當初沒去問問探頭的張?zhí)帲蛟S有話要說。

老錢他們雖說離了婚,生活卻一如從前,還是常睡在一張病床上。

有電話進來,是一個銀行的朋友,我們關系挺不錯,但又肯定是關于我們公司業(yè)務的。早上剛剛與兒子打過電話,我忘了關機。電話一直響,想了想,我按了靜音,不接。過了一會,又打進來,還不接。他不斷打進來,我只好接了。公司有一筆貸款馬上要逾期了,銀行問我的計劃。我讓他打給我老婆。

我看看手機,財務部小劉發(fā)來好幾個微信,問相機的事情。我一回復,她的問題更多。讓妻子打電話過去,她又是國產(chǎn)、日產(chǎn)、德產(chǎn),又是微距、長焦、寬幅、廣角,越說越多。我馬上感覺心煩,說讓她看著辦,買好點,就關了手機。妻子責備我,你說得這么宏觀,人家怎么操辦?

我干脆閉目養(yǎng)神。

“你這是逃避,避不過去的。”老錢說話總是叫人不愉快。

吃飯時,他沒有胃口。他妻子叫他吃泥鰍、海參,升白。他責怪看見這些東西就想嘔。看著我三下兩下吃好飯,他妻子樹我為榜樣,強調(diào)要他向我學習。

“假的。”他說,“你也假,張?zhí)幰布伲b得大徹大悟,心里都在打仗。”

我有點乏力了,不想說話。

“他吃了激素,胃口當然好。”

我搖搖頭。

“剛才護士發(fā)的小藥叫地塞米松,難道不是激素?”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剛愎自用的腔調(diào),不時地在我的傷口撒鹽擦酒精,劇痛,還結(jié)不了痂。他的心理起伏很大。我拿過妻子的手機給他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他對我說,自己要早作安排。請你警惕!”

一時無話,病房里漸漸無聊起來。突然,門口推進來一輛輪椅,老錢先見了,著實吃了一驚,上面坐著的竟是張?zhí)帲∥覀兌俭@愕無比。還是老錢反應快,沙啞著嗓子喊道:“你連死都是假的?”

張?zhí)幾谳喴紊衔⑿Γf:“誤會誤會,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想多睡會兒。”

張?zhí)幏蛉苏f:“前幾天剛剛?cè)ミ^靜安寺,菩薩保佑呢,隔壁病床這幾天反應太大,影響阿拉老張了。”

老錢懷疑有詐,還想質(zhì)疑。我們忙說人好就好人好就好。

一夜無眠。腦子里都是一些黑白鏡像,壓抑的往事,以及幾天來的種種。

隔壁也沒睡好。一個人不斷翻身,但翻得很拘謹,把床的吱扭聲拖得很長。

“越來越早了,你。”

隔壁亮起藍幽幽的光,是老錢看起了手機。大概是知道我也醒著,便問我:“張?zhí)幍淖龇ㄔ诠嚼镌摦敺肿舆€是分母,或者等式不成立?”

我依舊裝睡,離天亮還遠,哪怕閉目養(yǎng)神也好。這個時候若答應一下,便一點瞌睡都留不住了。

我妻子聯(lián)絡了個北京專家,天不亮就出去了。

又有人來看我,是公司業(yè)務單位的朋友。他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們公司的擔保結(jié)解了,資金活過來了。

這也意味著我們公司的起死回生。我坐在床沿,他們勸我躺下。我覺得坐著比躺著舒服,大家面對面說話更顯健康。

老錢閉著眼睛想事情,妻子給他戴上帽子。

正好高個子高醫(yī)生也來了,他一個人來查房,沒跟護士。他說今天周末,醫(yī)院里正好有個會診,順便來病房轉(zhuǎn)轉(zhuǎn)。

因為老錢說起過,我也留了個意。高醫(yī)生和老錢妻子站在床的兩側(cè),我看過去時他們正四目相對,似在交換一個眼色。顯然老錢也看見了。

高醫(yī)生繞過去,站到了老錢妻子一側(cè),兩人肩并肩地站了,又互相看一眼。

老錢一直盯著他們看。

我覺得,他們只是互相看看,屬于重病人家屬和醫(yī)生交流,一個是求助,一個是安撫。

后來老錢妻子拉拉高醫(yī)生的手,走出了病房。

老錢也站起身來,好像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又像進了衛(wèi)生間。

外面的護士推車來來往往,呼叫鈴此起彼伏,一時間,車轔轔,馬蕭蕭,打仗一般。不知過去了多久,衛(wèi)生間傳出輕快的樂曲聲,還不時伴隨著一個聲音,“吃”“吃”“吃”。這聲音,病房里的人都聽見了。不知誰調(diào)侃了句“口味重”,大家便都笑出聲來。我猛一驚,不好,衛(wèi)生間里的肯定不是老錢,我沒見過他玩手機游戲。

我懷疑他是去跟蹤妻子和高醫(yī)生了,那會搞出事情來的。

于是,我們召回了他妻子。

老錢不見了。

打他電話,手機在病床上打顫。大家分頭去找。說是大家,無非也就是幾個平時走得近的病人家屬。有張?zhí)幍氖虑樵谇邦^,大家不敢稍有懈怠。

他妻子找遍了樓梯、衛(wèi)生間、大樓屋頂,特別是放射科因裝修封閉的地下層,能鉆進去的地方她都鉆了,甚至仔細查看了每一棵能承重的大樹。一無所獲。他的親戚都收到了他妻子的找人電話。有人建議報警。他妻子跑回來病房,請求我,有任何蛛絲馬跡請第一時間告知,她去別的地方再找找。

病房里的氣氛驟然微妙起來。張?zhí)幷f:“老錢沒事的。”

老錢的電話響個不停,后來是微信連續(xù)不斷進來的聲音,這種處理方式一般都是年輕人。我讓朋友拿過來看看。老錢的手機未做過任何技術處理,消息內(nèi)容都顯示在屏幕上。微信是他兒子發(fā)來的,大致意思是說他遞交轉(zhuǎn)專業(yè)的申請了,而且有把握成功。

中午時分,朋友們回去了,老錢還是沒有消息。

我突然想起三樓的那個人,老錢會不會在那里?

“不會。”張?zhí)幷f得很肯定,“老錢很固執(zhí)。”

于是說起一件事。

那年老錢下海去南方撈錢,先是做塑料粒子,又跟廣東人倒服裝,跟浙江人賣珍珠,但是除了姓錢,錢字當頭,真錢還是來得慢。后來跟著朋友搞工程承包,好不容易接觸到一個大項目。朋友們一起請甲方人員吃飯,滿滿兩大桌,上大菜,上好酒。乙方是臉貼到了屁股,甲方的頭仰到了天上。于是老錢想起一句話來,士可殺不可辱,二話沒說,把滿滿一杯紅酒倒進了甲方負責人的脖子里。

“那赤佬像個滿身流血的敗兵。”老錢對此一直驕傲不已。

老錢把他們的幾個頭頭都揍了,終于引發(fā)了一場混戰(zhàn),后來變成乙方群毆老錢一人。最后工程當然泡了湯,受傷的老錢還被關了幾天。

兄弟們沒有一個出手相幫,還把老錢解雇了。三樓的就是當年的大哥,也是第一個提出解雇老錢的。

“那天老錢確實去過三樓。”我說。

張?zhí)幷f知道,是去送手機的。

三樓那人病得很重了,沒幾天時間了,前幾天念叨起智能手機,躺在病床上能玩玩游戲,轉(zhuǎn)移轉(zhuǎn)移注意力。他一直用著老年機。老錢就去買了個蘋果手機,他自己還不舍得買來用的,那天一早趁那兩人上洗手間,把新手機往病床上一扔,就回來了。前些日子那人剛剛住進來時,他還去那張病床上扔過兩萬塊錢。

老錢說過沒有這些兄弟,永不見面的。

但愿他不要搞出什么動靜來。

老錢喜歡追根刨底,不像我心存僥幸,逆來順受。我知道,順從是弱者的生存法則。在這個法則指導下,我一切聽從醫(yī)生的,期盼能治好,出奇跡,讓生活重新來過。

下午三點。妻子幾乎正點進了病房,她說要告訴我個好消息。

話音未落,老錢來了!

我驚喜地抱住他,如見到他的死而復生。幾天下來,我已經(jīng)漸漸接受他這個人了。他掙脫我的懷抱說:“你還挺矯情。”

他拉起袖子,是護士逮著時間來打針了。

護士說:“不怕了?”

這次他居然盯著針頭戳進去又拔出。

我說:“非得離婚嗎?她那么善良,無微不至地照顧你。漂亮女人總會讓人多看幾眼,醫(yī)生也總會接受些家屬的求助,這種病房里,許多話醫(yī)生也不便直說。他們肯定沒什么。”

“有,我知道。他們是高中同學,當初大家都認定他們是一對,但他一直扭扭捏捏,我可是一見鐘情,直接接盤。”老錢笑著說,“這次就算還給他。”

我說:“那也不能如此草率。”

他不再理我,翻翻手機,打起了電話。聽得出電話里兒子很興奮,“我都不相信自己,你推翻了唯我論,居然同意我變更專業(yè)。”兩個人語氣柔和地聊了許久。

老錢說:“換了好,換了好,這事本來就應該依你的。”

他果然有想法。我立即發(fā)了微信給他妻子,告訴她老錢回來了。她很快回復:“愛咋咋地,不管他了!我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了!”滿屏怒意。

我妻子抑制不住興奮告訴我,北京的專家在仔細研究了我的情況后,認為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癥狀,但大可不必興師動眾,能治。

我從床上跳起來,緊緊抓住了妻子的雙手,她也不掙開,我們就一直拉著手說話。

馬上,我又有些困惑,妻子和朋友,已經(jīng)訪問了不下十家國內(nèi)知名醫(yī)院的專家權威,他們的看法以及治療方案大同小異。現(xiàn)在這個專家的說法也無非一家之言。老錢卻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真相應該也是。我非常支持老錢的觀點。

妻子的電話響起,是銀行信貸的朋友。要逾期的那筆貸款還沒有轉(zhuǎn)好,時間很急了。我馬上搶過手機,告訴他擔保的死結(jié)解開了。我又打了武漢的電話,何總也很爽快,同意暫緩這次的貨款。

我馬上打電話,囑咐小劉購買攝影器材的計劃暫緩執(zhí)行,訂單撤銷,這段時間我會很忙,并囑咐她多與應收款方面溝通,有情況及時向我匯報,我手機24小時開機。上海的客戶,這幾天我會親自過去一一拜訪,再與有關部門作點協(xié)調(diào),回籠一些資金應該問題不大。

聽得出,接電話的人都很高興。妻子也看著我微笑。

“總歸是個‘假字,說過的話統(tǒng)統(tǒng)不算了?”老錢罵道。

我還以微笑。這次我沒有不高興。

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均勻地鋪在老錢身上,像是他的身體發(fā)出的柔光,照亮了病房。他閉了眼睛,平靜安詳?shù)靥芍?/p>

他的妻子微信告訴我,老錢下午去了紅十字會,是人家特意為他的事情加的班。他已寫了申請,填了表格,準備去世后捐獻遺體,供醫(yī)學研究。他一直都想搞清楚自己怎么會得生這種病。家里人都不同意,批評他沖動,但是勸不住。最后說已經(jīng)離婚,無權干預了。

我把手機給妻子看,妻子當即落下淚來。

沒多久,張?zhí)幏驄D一正一反地進來了,老錢年輕漂亮的妻子也回來了,她拎著大罐小罐,該是今天的飯菜。

公園星期天的早晨,陽光從花間漏下來,風一吹,在我們身上跳躍。我們?nèi)耍唬橇耍黄鹩螆@。我第一次來這里,以前每天都是從樓上往下看的。張?zhí)幰彩堑谝淮巍4蠹易叩煤苈呑哌吜闹臁?/p>

“你們看,大家身上都開了花呢!”老錢妻子驚喜地叫道。

是的,太陽在我們身上投射了花的影子。淡淡的、細碎的是櫻花,大一點分明一點的是玉蘭。這個時候,兩種花都還沒有葉子,但葉芽已經(jīng)飽滿,葉子馬上就會被花催開。

張?zhí)幷f:“我們是第一次親眼看見自己身上的陰影。”

老錢說:“哈,影像所見邊緣清晰,淡片狀,內(nèi)部密度均勻,未見磨玻璃狀等顯示。”

大家都笑,笑得很大聲。

公園里的路很小很彎曲,處處曲徑通幽。走著走著,老錢就提醒一句,往左,或者往右。他說以前住院時,來過這個公園,知道哪條路走不通,哪條路走不了輪椅。

經(jīng)過我們病房樓下時,大家仰起頭辨認,找參照,辨細節(jié),分析房號的編排規(guī)律。確認后又看花,逆著陽光看去,花都透明著,純粹,無斑點。

“真是勃勃生機呢!”老錢說,“近了看,原來白玉蘭是豬油白、玉質(zhì),櫻花是淡淡的粉。”他摘了帽子,倒過來,任由落下來的花瓣落到頭上,落進帽子里,一副沉醉的樣子。他自顧自走在了我們前頭。

我又想起那個關于幸福的公式來。我悄聲問張?zhí)帲骸袄襄X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這個公式要怎么描述?”張?zhí)幙粗谋秤罢f:“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分母了。”

正說著,我的電話響起來,我看了幾遍手機還是接了,是武漢何總到了上海,要來醫(yī)院看我,談下一步的合作。我說:“還是我去你住的酒店吧。”

我看看老錢、張?zhí)帲麄円舱次摇?/p>

張?zhí)幷f:“去,快點過去。”

老錢也說:“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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