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軍
一
風的嘶鳴停歇了。樹枯萎的枝丫被凄婉的月光投影在黯淡的墻壁上微微搖曳。黎明微亮的晨光,沿東方的蒼穹,漸漸露出了殷紅。只有一座大山是黑暗的。漫長的冬天在寂靜大山的褶皺里顯得更加漫長。遠處的夜,似乎固定在一座大山遮阻的影子里。像一些舊時光陷落于命運的重圍。
根生沒有從土炕上爬起來,15瓦的電燈發出菊花般的光芒,籠罩著墻壁上黑白相間的黑暗。
根生他娘早早就爬了起來。她圪蹴在爐臺前,不停往通紅的灶膛里塞著玉米的禾茬。火焰在風箱的鼓動下,不停歇地吐著長長的焰苗。鍋里的水沸騰了,鈹皮鍋蓋在白色蒸汽的觸及下,啪啪的一直響個不停。
娘不愿搭理根生,她手腳麻利地拿起玉米面的碗,順著鍋沿撒在沸騰的開水里。
白色的霧氣開始在簡陋的房舍內彌散。瞬間,寒冷的土墻向下爬滿露水。根生的娘隱映在白色的霧氣里,只有倔強的風箱聲在呼噠呼噠地此起彼伏。
根生過了舊歷年已經年滿18歲了,家境可日趨衰敗,根生的父親身體越來越不好,可這孩子一門心思地想讀書考大學。根生娘不吭氣,可她一肚子怨氣,嫌棄這孩子不考慮父母的做法。
喝完第三碗糊糊,根生的額頭上已滲出黃豆一般密密的汗珠,娘要給他舀第四碗時他摸著鼓脹的肚子說飽咧,喝不下啦。
根生娘還是不吭聲,踮起腳磕了一下鞋板上的灰塵,爬上了熱騰騰的土炕。扶根生的父親起來。根生的父親莊老漢雖然還未及六旬,可滄桑的面額上已經刻下了許多歲月磨礪的痕跡。
天亮了,鮮亮的日頭把醞釀了一個冷季的光線慷慨地鋪陳下來。廣袤的古塬上失去了單調,失去了灰冷,失去了冬日里最堅硬的寒冷,開始蒸騰著一縷縷細細的白霧。
北方的土地,川里坦蕩如砥塬上溝壑縱橫,根生用力將圓頭鐵锨插在田畦上。“咕嗵”呷了一口冷水,甘甜的山泉水讓他周身舒暢。然后,他仰面朝天,四平八穩地躺在北方一望無際的土塬上。他閉上眼睛聆聽到咆哮的風聲和遼闊的大地沿軸心在疾速旋轉。冬天田野的空曠和蕭條,做夢一樣地鋪陳開來。
日近晌午,一道金燦燦的陽光劃破古老的黃土地,像蝸牛的步履,緩緩移過田野。風又在田野上呼號了,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又在遠處搖曳的灌木叢中啁啾。
溫度在漸漸回升。根生用手捂嚴了棉襖,微閉著眼眸。一會兒的時間進入了夢鄉。
突入的陰影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
他突然聆聽到潺潺的流水聲,枯萎的枝丫花開了,模模糊糊中有一雙手呈上了一張潔白的紙箋,像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猛地一愣,起身要抓緊的時候,一張紙又慢慢卷起,消失在模模糊糊的視線里……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天已經黑了,夜霧濃郁時,夜風呼呼地硬起來,揚起沙土吹打在根生的臉上。
夢在蘇醒的身體內飄遠了,而大山的寂靜卻更加寂靜。鮮紅的月亮爬上了褶皺的群山,那銀亮的光芒像銀白的馬鬃,低垂向靜謐的人間深情的飄逸。
二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黑黑的夜幔輕輕地拉開。溝谷里的寂靜有一股煞人的冷氣。從遙遠的天幕上緩緩降臨,沿著那褶皺的山脊直逼人的心脾。
根生捂嚴了棉襖,湊近了一盞油燈的清輝。娘嫌他整夜費電花錢,只允許他熬夜的時候點燃家里的一盞油燈。
油燈吱吱地燃燒著,一縷黑色的煙霧不時發出“叭叭”的聲音。一盞油燈讓他在黑黃色的泥土墻上走近了一個影子,油燈那微弱的火焰在搖曳,那斜斜的影子覆蓋在一頁又一頁書籍上。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
那像黎明璀璨光芒一樣耀眼的句子,像是在他那呼嘯著北風的靈魂中喃喃自語。他感覺到快樂,那無以言狀的興奮甜甜淡淡地在他沉寂的血液中翻滾。
累了,他就拉開門閂,走出一間破舊的土窯。天還沒有亮透,有三顆或五顆倦怠的星依舊在天空里綴著,早起鄉人的腳步把村子踩醒。根生呷了一口冷水,往書包里塞了一個饃饃,在一盞燈照耀不遠的清輝里,踏入了遠處未盡的月色,走入了夜色深處那條蜿蜒的山路上。
三
時間一晃,七月的流火在天籟的和弦里降臨了,天邊那顆老太陽執著濃烈地炙烤著滾燙的田野里那一條條忙碌的身影。
根生蹲自家窯洞的門檻看天。七月那大山深處的藍天,藍得讓人心醉。幾朵悠閑的云在山之南靜止似的懸停著。根生心里涌著一股股燥氣,他不停用搭在肩胛上的濕毛巾擦拭額頭和臉膛上流下的汗滴。
根生娘隱匿在窯洞陰冷的影子里,瞅著根生彎曲的背影,孩子脾氣扭,可家里的光景不允許他上大學了。隔壁莊老漢不停地劇烈咳嗽,那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像冬天緩慢夜色中一只幽咽的貓在凄月的影子里呻吟。
根生娘心里陣陣凄楚,嘴里默默嘮叨了幾句。“硬命的孩子,落生在苦命的家。”娘輕輕嘆了一口氣。
山靜了,那寂靜像一只雄鷹一樣在郁蔥的山溝里翱翔。那大自然的瑰麗,像天籟的和弦在七月如火的日子里鋪陳開去。
根生在看天,他的目光沿天空最高處鷹翱翔的弧線看到極遠處。他似乎在大山的懷抱里聆聽到山那一側海的濤聲,那湛藍的序曲,在他生命翻滾的血液里咆哮。
塬上麥場的高音喇叭響了。喚根生去大隊部一下,根生收起搭在肩胛上的濕毛巾,一個人默默走進了落日在群山之上呼嘯得巨大的虛無。
根生娘望著兒子消失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知道根生考上大學了。娘轉身進了里屋,對著昏暗土炕上劇烈咳嗽的莊老漢抹眼淚,莊老漢側了一下蜷曲的身體沒吭聲,“唉”了一聲,然后,緩緩說:“賣了家里留給根生結婚用的窯吧。”
莊老漢摸索著墻壁的黑暗爬了起來,他緩慢地披上了棉襖,蹣跚著來到門后,扛起了圓頭鐵锨,地里該施肥了。他劇烈地咳嗽幾聲,一個人緩緩爬上了蜿蜒在山脈深處的青石板路。
風不停歇地在大山深處嘶鳴,那嘶鳴聲像這人世間狂暴的音樂在孤獨的舞臺上回響。那些時近時遠的虛像,在這狂暴的音樂中不時呼嘯而至,又不時瞬間消逝。
莊老漢氣喘吁吁地立在田野上,那陽光像北方春天綻放的犁白旋轉著簌簌而下。那縱橫交錯的群山,在他無語的沉默里,像一幅壯麗的山水畫緩緩展開。
莊老漢雙手搭在鐵锨把上。那泛潮的土腥味和北方山谷間遼闊的風嘯讓他舒坦。他舞動起鐵锨,像一只春天返回北方的大雁翕動翅膀。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力量,從心田向上涌動,氣息薄薄地顫動,喉嚨哽咽了一下,一口鮮紅的血吐在了北方遼闊著風與嘶鳴的大地上。
那湛藍的蒼天在旋轉,落葉與陽光的梨花之幻在旋轉,大地與山脈沿著一個縱軸在旋轉……
莊老漢身子一軟,仰面直挺挺倒在了田野上。
四
那落日巨大的虛無轟鳴著降臨在山脊上的時候,根生行色匆匆地趕到了家。
娘凝視著根生,她黑紫色的唇角抿緊,在微微顫抖。根生像隔窗的虛像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動,她揮起手掌,“啪”的一聲,打在了根生的臉膛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娘低聲的抽泣,從隔壁隱隱傳來,像一只凄月中幽咽的貓在撕咬著根生的心靈。
月亮升起來了,那銀亮的馬鬃,又從褶皺的山脊上低垂向悲愴的人世間深情地低語。
根生用手緩緩推開了娘的屋門,“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娘,我不上學了,我在家養您。”
娘依在夜色黯淡的墻壁上一愣,嘴角抿在一起抽搐起來。用手抹了一把眼淚說:“根生,你走吧,娘死也供你上學……”
此時,我的筆停止了,略微低下頭去,任憑寒風如秋水般的洶涌,在我的靈魂和肉體的縫隙間咆哮。
雪已迫臨春天,時光在玫瑰衣般的火焰里一一撲滅,那歇斯底里的疼痛,正像乏味的日子屬于我們共同。
春天在風雪的呼嘯間降臨了,另一個春天在拱形的蒼穹之頂遙不可及,將時光里模糊的虛像折斷在我白皙的手指之上。
五
四年后,根生一個人返回了大山深處,他在自家的窯洞里辦了一所小學,一面鮮紅的國旗褶皺在大山深處高高飄揚。遠山的黎明響起了學生瑯瑯的讀書聲……
作者簡介:
范曉軍,山西臨汾人,山西作家協會會員,大學時期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黃河》《山西文學》《散文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