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逃離母題比較

齊文清

“逃離”是指主動從某個地方脫離，同時也包括文學作品中主人公對精神困境的脫離。母題是指在各種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人類基本行為和人類對于世界的基本看法和觀點的文學題材。本文所指女性逃離母題，是指文學作品中女性的逃離行為。古希臘悲劇《美狄亞》和春秋戰國時期的《衛風·氓》兩部作品的女主人公都是婚姻、家庭的逃離者，逃離行為在美狄亞和氓的女主人公身上有很好的體現。

本文選擇對女性逃離母題進行研究，首先是因為女性逃離母題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作品中反復出現，是文學創作的經典主題。再次，雖然關于《美狄亞》和《氓》的相關研究比較豐富，但很少有學者將兩者放在逃離母題視角下進行比較研究。對不同時空的女性逃離母題的代表性作品進行研究，既可以彌補學術界對逃離視角下《美狄亞》和《氓》比較研究的空白，也可以引導社會更加關注女性所面臨的困境。本文旨在以《美狄亞》《氓》為文本對象，運用比較文學母題研究和平行研究的方法，研究女性逃離母題出現的原因和意義。

比較文學中的平行研究

平行研究是指“一國文學與另一國或多國文學的比較，是文學與人類其他表現領域的比較”。平行研究追求同中見異、異中見同，從而發現文學自身規律性的東西，進一步拓展了比較文學的研究空間。

平行研究主要的研究方法是類比和對比。類比是指研究兩部沒有必然關聯的作品之間的類同現象，即考察相互間沒有關聯的作家作品間的相似之處，以期發現其共同性。對比指比較不同文化和文學體系的特點，從而使兩者的特征相形突出，也就是求異的研究。美狄亞和《氓》的女主人公兩者的逃離行為都是出于父權和夫權的壓迫，具有較高的相似性。但是在具體的逃離行為中，逃離的主觀能動性也存在差異。將這兩部作品放到一起進行平行研究，具有較高的可行性。

《美狄亞》和《氓》女性逃離行為的文本解讀

一、逃離行為的相似之處

通過對本文所選取的文本中女性行為的分析，發現兩名女性都具有以下兩種逃離行為：一是從原生家庭中亦即對父權壓迫的逃離，二是從不幸的婚姻中也就是夫權的逃離。

在原生家庭中對父權的逃離。在《美狄亞》中，公主美狄亞對前來求取金羊毛的伊阿宋一見鐘情，但是國王卻想設法殺死伊阿宋。在父權的巨大壓力下，美狄亞既不能對父親說出自己對伊阿宋的愛慕之情，也無法反抗父親設法殺死伊阿宋的行為，只能偷偷幫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美狄亞為了自己的戀人背叛母國、忤逆父親的命令，是反抗父權的典型代表。《氓》的女主人公與氓是青梅竹馬，當氓逾越禮法“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時，女主人公接受氓沒有良媒的求婚，并與氓約定婚期。這在十分看重婚姻“六禮”的社會無疑是對父權的大膽反抗。

雖然兩者逃離的原因不同、方式各異，但都是女性對父權的反叛，在父權制難以改變的情況下，女性只能選擇逃離作為反抗父權壓迫的手段。作者可能主觀上沒有對逃離女性的關切，但卻從側面表現出當時女性追求自由所付出的巨大努力。

在夫妻關系中對夫權的逃離。在《美狄亞》中，美狄亞和伊阿宋在柯林斯生活了多年，當美狄亞年老色衰時，柯林斯王想讓女兒嫁給伊阿宋為妻，伊阿宋也向年輕貌美的公主求婚。美狄亞得知此事后、用有毒的金袍殺死公主，國王也染上毒藥身亡，同時，美狄亞為報復丈夫，將自己的三個兒子殺死。伊阿宋的做法摧毀了她的精神支柱，她便親手摧毀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徹底走向逃離與毀滅。

在《氓》中，女主人公面對婚姻的不幸，逐漸清醒，說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決絕話語，這在當時的社會已經是對夫權明顯的反叛。值得注意的是，《氓》中女主人公長期以來被視作棄婦形象的代表，她離開夫家是被丈夫厭棄，并非主動脫離婚姻。但本文所指的逃離也包括對精神和心靈困境的脫離。女主人在婚后認識到氓的真實面目后并沒有成為以淚洗面的深閨怨婦，而是不斷自省發出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堅決控訴，這也是一種在精神層面對夫權的逃離。

二、兩者逃離行為的差異探析

女主人公們雖然都選擇逃離來進行反抗，但她們的具體逃離行為卻迥然不同。造成兩者逃離差異的原因較為復雜，在此主要從逃離行為的主觀能動性的角度進行分析，研究兩者具體逃離行為差異的成因。

美狄亞的兩次逃離行為都是自主獨立選擇并完成的。這與她自身的特性息息相關。首先在能力上，美狄亞是太陽神的后裔，法力高強，她的能力甚至超過作品中其他男性，這使她擁有了逃離的底氣。其次在出身上，美狄亞是出身高貴的公主，生活優越。再次，優渥的出身和高超的能力使得她有很強的自信心、很強的自我中心意識、敢愛敢恨。這也是導致美狄亞愿意拋棄公主身份隨伊阿宋逃離的重要原因。最后，美狄亞的所作所為也決定了她會更加主動地逃離，美狄亞分尸弟弟、毒殺公主、殺死兒子，她如果留在原處，只會受到對她更加嚴厲的懲罰。

與美狄亞的主動逃離不同，氓的妻子雖然從婚姻中逐漸清醒，但是她離開夫家是被動驅離的。這首先是與在周朝的婚姻中只有丈夫可以解除婚姻關系的制度有關。《大戴禮記·本命》中記載婦女有七去：凡不順父母、無子、淫、姤、有惡疾、口多言、竊盜，皆可作為摒婦的理由。七出的基本內容都是以丈夫一方的個人意志為依據，是以夫權為中心的離婚制，女性難以擁有離婚話語權。這就導致女主人雖然對丈夫十分不滿，但是卻無法自主合法結束自己的婚姻。其次，在周朝的婚姻俗制中，女性主要是負責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女性被排斥在社會生產之外，沒有自己獨立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氓》中女主人公如果離開家庭則難以在當時社會環境下生存。再次，《氓》中女主人公賢良淑德、溫和敦厚，加之她在婚姻中并無明顯過錯，所以她并沒有受到強迫她逃離的外界壓力。因此，她也不可能采取美狄亞狂風暴雨不顧一切的報復。

女性逃離行為原因分析

一、外部環境因素

第一，隨著父權社會建立，女性成為男性的附庸，這是導致女性逃離的根本原因。“丈夫在家中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男性在社會中占主導地位，制定出有利于男性的上層建筑。在當時的社會俗制中，父親和丈夫在家庭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女兒和妻子在家庭中更多地則處于弱勢地位。

美狄亞是個有強大能力的女性，在美狄亞和伊阿宋遇到困難時，美狄亞更傾向于保護和幫助伊阿宋。在兩人的婚姻關系中，她也居于主導地位。這樣的地位差異對于父權話語體系中的伊阿宋來說是難以接受的。《氓》中女主人公雖然能力不如美狄亞強大，但從她追求愛情大膽主動，被丈夫遺棄后對自我尊嚴的維護等，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很強的獨立意識。在父權制社會下，她在婚姻和家庭中處于失語的狀態，她的正常訴求被家人無視，她的生活只能圍繞與氓失敗的婚姻展開，這對于一個以為嫁給愛情和自由的女性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從這一點來說，美狄亞和《氓》中女主人公的逃離就具有歷史的必然性。

第二，民族性格也是導致女性勇于逃離的重要原因。古希臘是典型的海洋文明，受發達的商業貿易影響，古希臘人民產生了積極勇敢、追求平等、表露欲望的民族性格。古希臘人有著和現代社會不同的道德標準，在古希臘人看來追求欲望、表現欲望并不可恥，他們也不愿壓抑自己的本能欲望。美狄亞對伊阿宋的愛情就是他們感性欲望的生動體現，美狄亞既可以為了愛情背棄自己的母國;也能為了報復丈夫殺死自己的三個兒子。古代中國則是典型的農耕文明，受到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和宗法制的影響，逐漸形成了內柔外剛、堅貞不屈的民族性格。中國古代女性在情感方面多受到社會輿論、道德規范等外界因素影響，她們往往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內心。氓的妻子面對婚姻不幸的反思和醒悟就是這一特點的縮影。

無論是美狄亞對愛情的勇敢追求和狂風暴雨式的報復，還是《氓》的女主人公靜思內省、決絕分手的反抗，兩者的逃離行為看起來截然不同，但是其背后的反抗的萌芽則早已孕育于民族性格之中。美狄亞和氓之妻在婚姻和家庭中的悲劇是由父權社會中女性低下的社會地位、不甘壓迫的民族性格共同造成的。

二、女性內在因素

女性對婚姻的逃離，很大程度上也來源于其內在需求未能得到滿足。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曾把人的需求分為五個階段和上下兩級，其中生理、安全、情感上的需要是較低級的需要；而自我實現和尊重屬于高級需要。一般來說，較低層次的需求得到滿足后，就會向較高層次的需求發展。但是各個階段的需求并不沖突，在同一階段可能會有多種需求，但是只有一種需求占主要地位。

美狄亞和《氓》中女主人公的生活上基本的生理需求可以得到滿足，但是其他的需求卻難以得到滿足。美狄亞為了伊阿宋背叛母國后受到追殺，兩人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安全未能得到滿足；《氓》中女主人公在婚姻生活中多次受到來自氓的暴力行為，其安全需要也未能在婚姻中滿足。在感情上，不論是伊阿宋和氓的背叛、還是丈夫三心二意乃至暴力的婚姻，都不能滿足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妻子的情感需要。從自我實現和尊重的需求上看，美狄亞和伊阿宋兩人母國的文明程度截然不同，美狄亞來自偏遠落后的科爾克斯，保留著母系社會的傳統，而伊阿宋來自先進的雅典。甚至在伊阿宋心里美狄亞從未給過自己恩惠，是愛神幫助完成事業，并且自認為是他幫美狄亞脫離野蠻來到了文明社會。在伊阿宋的內心深處對美狄亞是存在某種蔑視的。《氓》中女主人公婚姻中只能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全然沒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丈夫也婚后變心甚至存在暴力行為。這兩個女主人公也難以在婚姻中實現自我和獲得尊重。

在女性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時，她們就會想方設法改變現狀，在現狀無力改變的時候選擇逃離。女性的逃離看似回避，實質上也是一種反抗，一種思想方面的進步。因為女性意識到自己應該擁有和男性平等的權利與自由，希望實現自己更多的價值。

《美狄亞》和《氓》的回歸分析

從美狄亞和《氓》中女主人公形象塑造來看，兩個作品的作者對受到壓迫的女性是充滿憐憫和同情的，對敢于反抗的女性保持肯定的態度。但是兩部作品中有很強的男性權威意識，兩名女性逃離后的回歸也未能給逃離后的女性指明一條明路。從兩個女主角逃離后的回歸來看，《氓》中女主人公被丈夫拋棄后沒有受到原生家庭的關照，反而受到兄弟們的嘲笑，只能自己暗自神傷。而美狄亞也因為自己不顧一切的復仇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和母性光輝。

兩名女性實施逃離行為后，渴望得到的是遠離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可以擁有獨立的人格和尊嚴的回歸。很可惜的是從這兩名女性的結局來看，她們雖然脫離了失敗的婚姻，但是她們回歸之后依然受到父權社會的壓迫和規訓，兩名女性的逃離并未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成功，為什么當時的創作者們將美狄亞和氓的妻子的逃離創作為失敗之舉呢？大抵是因為那個時代女性的命運多為悲劇，她們幾乎沒有反抗命運的余地。美狄亞為太陽神的后裔又貴為公主，依然難以逃脫悲慘的命運。倘若她沒有卓越的能力和高貴的出身能夠幫助伊阿宋完成他的事業，那么她的命運無疑會更加悲慘。氓的妻子從私奔到被休，她肯定感受到原生家庭對她的失望和社會輿論的非議，這無疑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回到娘家后被自己的親人嘲弄，也是對她不幸的家庭生活雪上加霜。

歐里庇得斯創作的美狄亞是完全理想化的女性形象，當時現實生活中的女性大多手無縛雞之力，美狄亞卻擁有著文中其他男性都不及的法力，作者也許是希望通過美狄亞這樣一個敢愛敢恨的形象來喚醒女性的潛在爆發力；《氓》中妻子的離開，逃離了丈夫卻未能逃離家庭，這是對受到婚姻家庭禁錮的女性的真實寫照。

（作者單位：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