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無聲處聽驚雷

錢芳

中國傳統(tǒng)的水墨繪畫中有一種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叫“留白”，如繪畫大師齊白石畫的蝦，白色的宣紙上沒有他物，只有栩栩如生的水墨蝦，但我們卻能感到澄澈的清水，滿眼的碧波，甚至水面吹拂而來的微醺的風，陶醉在美好的藝術境界里。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有一種常見的創(chuàng)作手法，空白法，作者在文章中為更加充分地表現(xiàn)主題，而有意識地留出“空白”，其中潛在的內(nèi)容讓人回味無窮。所以我們在語文教學活動中，文本要細解讀，猶如犁鏵過地，要深耕細作，慢一些、深一些。既要讀出人之常見，也要讀出人之不見。為了給讀者留下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作者會有很多“筆所未到，意有所忽”之處，所以，我們要教會學生從無字句處讀書，從創(chuàng)作空白處領略未言意蘊。韓雪屏老師曾經(jīng)歸納總結(jié)了文學作品中預設、角色、隱蔽、中斷、省略、冗余、陌生化等多種創(chuàng)作空白類型。我結(jié)合自己的教學實踐談談感受。

從句讀處讀出用意

除了遣詞造句外，標點符號也能表達出作者豐富的思想感情。例如：《走一步再走一步》中，我在巖石上和父親的對話。“我沒法——”破折號的使用，意味著我當時的惶恐無助、緊張不安。“下來吧，孩子，晚飯做好了。”末尾用了句號，看似平淡的陳述語氣，和兒子的驚慌失措形成對比，父親在竭力淡定自己，用平心靜氣勉勵兒子在困難面前鎮(zhèn)定自若。這個教子有方的慈父形象也就躍然紙上了。在教學過程中，我們可以引導學生就這些特殊的標點符號，結(jié)合上下文的語言環(huán)境予以探究。

又如《秋天的懷念》中開頭和結(jié)尾前后呼應的兩個“好好兒活”后面的省略號。開頭“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娘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這里的省略號蘊含著許多母親的心里話。她想告訴兒子：要接受現(xiàn)實，不要自暴自棄；現(xiàn)實已經(jīng)這樣了，未來的路還長著，兒子，你一定要好好兒活；正值壯年，你的路還長著呢，要堅強起來啊；不要發(fā)脾氣，要找到一條好好活的路；面對生活的打擊，要學會忍受，堅強起來……但是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化作了“好好兒活”，引導學生深究下去，兩個人物形象鮮明深刻。當時的“我”，暴怒無常，悲觀絕望，對母親是冷漠、敷衍、不耐煩，一切只沉浸在“我”自己痛苦的世界里，自我封閉。當時的母親，小心翼翼，痛苦隱忍，細膩敏感，對“我”體貼寬容，一切都是為了“我”。母親對“我”理解、懂得、充滿愛與期望；“我”對母親不知道、沒想到、不理解、不懂得、無回應，作者成功塑造了兩個對比鮮明人物的同時，深深地流露了對母親無限悔恨、悲痛、懷念的心情。同時，我們教學中還可聯(lián)系文末“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這里的省略號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對生活、對生命的思考與理解，怎么樣才算是好好兒活？無論遭遇怎樣的厄運，無論選擇什么樣的人生之路，都要活得堅韌，活出尊嚴，活出自我生命的熱烈爛漫。省略號一般信息量極大，我們?nèi)菀淄祽校饕恍┮恢虢獾睦斫猓晕覀円鹿Ψ颍龊貌粎捚錈l理清晰、層層深入的理解。

從視角方讀出要義

有時，同一事物從不同視角看，便有了不同的意味。而作者又往往把視角隱蔽起來，增添了含蓄委婉之韻道。例如《散步》中，兩段景物描寫。一處是描寫南國初春的田野，麥苗初生、冬水咕咚、樹芽剛綻，重在表現(xiàn)出生命的可貴和生機。一處是描述小路上的美景，有水波粼粼的池塘、金色的菜花、整齊的桑樹，這些重在表現(xiàn)生活的美好。前者是從“我”的角度來看的，有對母親熬過酷冬的欣慰，對生命的贊美。后者是從“母親”角度來看的，也就是說母親眼中的景象，她感覺到生命的美好，這也是衰老的生命由衷的感慨和眷念。所以，莫懷戚的散步，他最深沉的要義是生命。

文言古文以含蓄簡練著稱，句子簡練明快，但往往表達了豐富的思想情感。例《世說新語》二則的第一篇《詠雪》。謝朗把白雪作了撒鹽的比擬，謝道韞則作了柳絮之比。謝太傅對兩兒的比喻未置可否，并沒有明確表示孰優(yōu)孰劣，只是“公大笑樂”，這里的笑樂可以有多種理解，對兩個比喻都表示滿意，“笑”前喻“樂”后喻，為“柳絮”一喻而“笑樂”。主要表現(xiàn)了家庭生活的溫馨和諧，古代大家族生活的雅趣與文化的傳承，但文章又明確表現(xiàn)了謝道韞的聰明機智和文學才華，由最后對謝道韞身份的補敘可以看出，“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學生可能一時理不通順，前面未置可否，后面明確肯定贊揚，是怎么回事。其實這里的敘述立場視角有變化，“公大笑樂”，作者更多站在第三者角度，對事件盡量作一個客觀的描述記敘。而最后一句補敘，作者更多地站在自己的立場，贊揚謝道韞從小就具有的天賦才華，更多的是表達自己的贊詠敬佩之情。所以，文章的有些敘述視角在閱讀中如果不細讀、不細思，往往被忽視忽略，我們在引導學生閱讀時，要讀得仔細一點、慢一點，才能更好地把握文章深意。

從矛盾處讀出深義

人的感情是復雜的，有的作家善于用看似矛盾的詞語，創(chuàng)設空白，從而巧妙地統(tǒng)一了豐富的思想感情。例如魯迅的百草園“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因為幾十年沒有親見，故印象模糊，但因是樂園，即使只是一些野草，也讓人津津樂道，回味無窮。還有魯迅筆下的“孔乙己”的結(jié)局：“大約的確死了。”沒有親見，只能猜測，可是在當時那種冷漠無情的環(huán)境，依孔乙己那種被打斷腿慘不忍睹的情形，他的悲劇命運是必然的死路一條。有對孔乙己的深切同情，更有對黑暗社會的無聲控訴。

除了善用看似矛盾的詞語，創(chuàng)設空白，留有深意外，有的作家還善于設置看似矛盾的情節(jié)，來暗示強調(diào)自己的思想感情。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作者敘述漁人出桃花源：“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這里用了“出”“得”“扶”“志”一連串的動詞，生動寫出了漁人心思的縝密，有力強調(diào)了桃花源的真實存在與事件的真實可靠，但“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后來“南陽劉子驥，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這樣看似矛盾荒誕的情節(jié)設計，其實作者都在暗示強調(diào)桃花源是一個似有若無的仙境，因為身處的東晉戰(zhàn)亂頻繁，百姓生活窮困，徭役繁重，荒野尸骨遍地，這一切，陶淵明看在心里，卻又無力改變，于是，他虛構了一個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描繪了一幅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安居樂業(yè)，彼此和睦相處的生活圖景，以此來表達自己對黑暗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和對和平生活的強烈渴望。所以我們在教學時要善于抓住文章的矛盾之處，引導學生理清理通之后，很多教學的難點重點，文章的深意晦澀之處便會迎刃而解。

從虛詞中讀出含義

優(yōu)秀的文章從來都是惜墨如金，多一字不行，少一字更是不能。在有限的篇幅里，作者為了表現(xiàn)豐富的內(nèi)容、深刻的主題，可謂是字斟句酌。有一些虛詞本身是沒有具體實在的含義的，讀者往往一跳而過，或不予深究，但其實里邊同樣留有空白，信息量極大，耐人尋味。如《散步》，“但是春天總算來了。我的母親又熬過了一個嚴冬”。這里的“又”雖然是一個無具體含義的副詞，卻交代了很多背景內(nèi)容，蘊含了作者許多情思。母親年歲已老，身體不好，而且身體不好已經(jīng)多年了，這個老人家快要走完人生的道路了，也經(jīng)歷了很多自己身邊的生老病死了，想來已是一個對人生有許多了悟的老人了，為下文母親改變主意，改走孫兒想走的有趣的小路，過不去的地方讓“我”背著作鋪墊，一個充滿生活智慧的老人躍然紙上。同時也寫出了“我”對母親又熬過一個冬天的慶幸。這期間“我”肯定也經(jīng)歷了許多不眠之夜，為母親病重而感到擔憂，為母親好轉(zhuǎn)一點而感到歡喜。母親愛兒子，愛孫子，愛家庭，操勞一生。兒子也愛母親，體貼母親，心疼母親，敬重母親，但文章的主旨又不僅僅停留在親情、家庭、責任上面，結(jié)合下文關于南方初春生機勃勃的田野的描繪，讓我們感受到文章還充滿了對生命的哲思，關于生老病死的思考，關于生命的活力與衰亡的思考。

魯迅的《藤野先生》全文開頭第一句“東京也無非是這樣”。這里同樣有一個無具體意思的副詞“也”。在閱讀時細摳這個字眼，同樣能發(fā)現(xiàn)意味無窮。東京無非也這樣，那到底是咋樣。原來，這里的中國留學生都是上的速成班。照理他們肩負著學習先進知識、復興中華民族的使命，應該刻苦學習真知識、真本領，思想深刻，格局遠大。但他們頭上還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帽高高聳起，徒有其表。中國留學會館的門房，到傍晚，他們就開始咚咚咚地滿房煙塵地學跳舞。魯迅原本想這是東京，日本的首都，應該匯聚了很多真才實學、圖謀興國的精英人才，但事實卻與他愿違。字里行間流露了他對速成班留學生的諷刺與不滿，交代了他離開東京到仙臺學習的原因，也為他最后棄醫(yī)從文作了有力的鋪墊。這個“也”字寫出魯迅與其他中國留學生鮮明的對比，他不隨波逐流，不虛度光陰，而是冷靜思考，有思想有胸懷，交代了他棄醫(yī)從文的內(nèi)在原因。這么一個正直有為的魯迅與藤野先生形成正襯關系，從而又凸顯了藤野的偉大人格，突出深化了文章主旨。

除了許多副詞外，還有一些語氣助詞同樣值得我們細細推敲。還是魯迅的《藤野先生》，“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里的“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個陳述語氣詞，實則蘊含了作者內(nèi)心豐富的情感。水戶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朱舜水客死他鄉(xiāng)的地方，他一生想反清復明。讓魯迅想起了自己國家的命運，自己民族的命運，自己的命運，文人的命運，甚而中國百姓的命運，真是感慨良多。其實，文學作品中的虛詞很多，俯拾即是，但都有表情達意的功能，值得我們細細推敲。

從古詩的空白中讀出意蘊

我們中國的古詩詞字數(shù)極其精練，篇幅也很短小，特別是格律詩，還有格式上的限制，但卻有言微意豐的特點。古詩詞中的空白極為常見，這些空白給學生的理解、想象、思考留下了豐富的空間，這也是我們古詩詞教學的一個重點，用來提升學生對詩歌的理解、品析和鑒賞能力。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句，每句只有三個名詞，一共羅列堆疊了九個物象，留下了巨大的空白。這九個名詞作者也沒作過多的修飾，單獨拿出來甚至也不成句，卻可以引發(fā)學生豐富的想象，深秋時節(jié)，纏繞著枯藤的老樹上面棲息著烏鴉，黃昏時分，一條小溪靜靜地從小橋下淌過，橋那邊佇立著幾戶矮矮的人家，一名遠離故鄉(xiāng)漂泊在外的游子，頂著西風，騎著瘦馬，行走在渺無人煙荒涼的古道上。這些名詞背后所承載的悲涼感、蕭瑟感極度飽滿，像戈壁上的沙塵暴，鋪天蓋地地卷過來，讓人喘不過氣來。以致最后輕輕的一句“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就把氣氛烘托到極致，把讀者的情緒引入高潮，讓人滿滿地感受到世態(tài)的炎涼、人生的艱辛、孤獨的強大這些宏大的情境。

又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前兩句敘事交代了這是一次摯友知己的長離別，離別時的情形怎樣、兩人的心情如何，詩人只字未提，只通過一葉漸行漸遠的孤帆，慢慢地消失在水天相接處，留給讀者以無盡的想象空間。李白一直把友人送上船，一時間，船已經(jīng)揚帆而去，而他還在江邊久久不愿離去，目送遠去的風帆。他的目光一直隨著帆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碧空中，但是他的思緒還隨著友人前行，佇立在江邊翹首凝望，只見浩浩蕩蕩的江水不斷流向水天交際之處。充滿了對友人的深情、依戀，對未來的向往與期待。像這樣的詩詞空白藝術還有很多，如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便有異曲同工之妙，詞人的愁留在了源源不斷東流的江水中，觸發(fā)讀者無限想象。留白的部分是“無”，但這個無卻帶來了更多的“有”，我們要多引導學生細細品析，領悟到“無聲勝有聲”“以小見大，以少見多”的藝術效果。

總之，在文學作品中留白方式有種種，我們在文本細讀的時候要善于引導學生“補白”，在有限文字中讀出無盡的意味，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和作者思想的溝通和融合。

（作者單位：昆山市葛江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