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來時路

1965年春季，已44歲的母親，以為腹部長出一個腫瘤，去如東縣城求醫(yī)，方知懷上了我。母親覺得自己這么老了還懷孕，挺難為情。于是，對外“欲蓋彌彰”，托詞可能是個“瘤”。冬日的一個早晨，我降臨到這個世界，是家里唯一的男孩。51歲的父親手舞足蹈樂開了花，小姐姐和已出嫁多年的大姐姐戲謔父親“重男輕女”。我成為家族幾代人延續(xù)血脈的唯一期盼。父親喜滋滋地去大隊報戶口，大隊書記在道喜之余，感慨“今后我們大隊又多了一條扁擔！”接著說了句至今還在當?shù)亓鱾鞯那纹ぴ挘骸巴跬ス鹕鷥鹤印缓唵危　?/p>

在我的記憶里，父母是勤勞、保守、本分的莊稼人。父親平時話語不多，憨厚踏實。無論耕田耙地、釀酒蒸饅頭等農(nóng)家活兒，還是去海邊圍墾修堤，抑或參加九圩港運河、如泰運河、如環(huán)河等挖掘工程，都給了他施展能干肯干力氣大的機會。母親是個纏足老太太，大字不識幾個，但為人智慧、心胸寬廣；她走路時，有點像兩根拐杖著地，顫顫巍巍，但紡紗織布、縫衣做飯、屋里屋外的農(nóng)家活，絕不落人后。他們都熟稔土地、莊稼、家養(yǎng)畜牧，生活上粗茶淡飯不挨餓、破布遮寒不凍體，是名副其實的溫飽之家。與人相處，凡事謙讓；左鄰右里，關系融洽。

小時候，父母常常給我講起戰(zhàn)亂年代老百姓生存苦難的歷史。母親常說自己月子里抱著襁褓中的大姐，因日本鬼子掃蕩而向海邊逃難的場景。父親常講自己抗戰(zhàn)時參加拔掉日本鬼子在掘港鎮(zhèn)至馬塘鎮(zhèn)之間構(gòu)筑的竹籬笆等往事，但最引以為驕傲的是他親弟弟、我的親叔父王庭權，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不久自愿加入新四軍的隊伍中，后來給一位姓謝的首長當警衛(wèi)員。叔父連年在外征戰(zhàn)，胳膊槍傷剛愈，足部又生疔瘡，首長安排他秘密回家養(yǎng)病，因限于當時的醫(yī)療條件，病故。這在我幼小的心間，種下了一粒長大像叔父那樣參軍殺敵、保家衛(wèi)國的種子。

稍大些，我每每觀看戰(zhàn)爭題材的電影，就會熱血沸騰。當影片中戰(zhàn)士們冒著槍林彈雨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在這戰(zhàn)斗最激烈、生命最脆弱等表現(xiàn)淋漓盡致的時刻，我心中就跳躍出一種廝殺于戰(zhàn)場、讓血與火考驗的沖動，同時燃起了那種為國殺敵爭當英雄的情結(jié)，長大想?yún)④姷哪橇７N子在心里慢慢地扎下了根。

初二下學期開學后，南部邊境線戰(zhàn)火紛飛，有線廣播、高音喇叭、收音機不時有戰(zhàn)況報道，政治老師在課堂上時常講述戰(zhàn)場故事，戰(zhàn)斗英雄回鄉(xiāng)輪流作事跡報告，生產(chǎn)隊曬谷場上時常放映戰(zhàn)場題材的影片。在那種氛圍的熏陶下，我似乎聽到了祖國召喚的聲音，它點燃了我心中理想的火花，激發(fā)起報效國家的熱情和愿望，長大想?yún)④姷姆N子被澆灌發(fā)出了芽。

讀高二，空軍招收飛行員工作在我們蘇云中學展開。想?yún)④姷哪橇７N子破土而出，我積極和同學們一起報名，接受祖國挑選。我很幸運地通過了空軍招飛體檢的初檢、復檢和政治初步審查。父母知道后，明確表示支持，但母親臉上似乎添上了一層淡淡的愁云，父親陰沉著臉，數(shù)日沉默不語。

當時，參軍到部隊是農(nóng)村青年的共同向往。再說，空軍飛行員各方面的標準最高、要求最嚴，是優(yōu)中選優(yōu)、萬里挑一。如果能當上空軍飛行員，那是無上榮光。可惜，我在終檢時被淘汰。父母知道消息的那一刻，面色似乎一下舒展開，父親臉上似乎還露出了不易覺察的笑容。我知道自己如能選上絕對是萬幸，不能選上也屬正常。因此，內(nèi)心沒有太多的波瀾。

1982年夏季，我高中畢業(yè)后，埋頭田間勞作，參軍是我的詩和遠方。到了秋季征兵時，我迫不及待地到村里報了名，順利通過了體檢和政審。但是，我們村僅有一個入伍名額，卻有兩人同時合格，另一人是我初中的葛同學，他父母和我大姐的年齡相當，家里還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姐姐，全家勞動力比較強，讓他入伍，絕不會影響他們家田地的耕種。雖然我向村干部明確表達了入伍的迫切愿望，但是，村里考慮我父母種地的能力，將隨年歲增長而衰弱，在家庭勞動力比較中，選擇了葛同學。我惘然若失，久久不能平靜。

1983年，隨著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的深入，我們家的日子比以前紅火多了，父母籌備張羅著在來年冬季翻建新房。我對這些沒有太多的興趣，人在種地、學徒、做工，心在盼征兵消息。

夏末，我被村里安排至離村三十多公里外的東凌墾區(qū)，給建設中的海堤大橋當義工。東凌墾區(qū)是一片新墾區(qū)，除了星星點點的幾株半人高的鹽蒿、蘆葦外，一望無邊，沒有住戶，偶有趕海人夜晚路過，再無其他人。新墾區(qū)沒有一條人工道路，出墾區(qū)的交通，只有我們帶去的一條水泥船和一輛舊自行車。新墾區(qū)沒有電話，更不可能有網(wǎng)絡或手機。

在那樣的條件下，我自然錯失了報名時間。在結(jié)束義工回村的船上，我望著緩緩東去的如泰運河水，西風殘月，滿心透涼。我希望下一年的征兵時間快點到，但時間似乎像水波的尾紋一樣被拉長。

1984年春夏之交，南國邊境線上兩山輪戰(zhàn)開始，我似乎又一次聽到了響徹云霄的炮火聲，一聲挨著一聲，聲聲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夢想自己在真刀真槍中鍛煉、在疆場生死線上拼搏，參軍的熱情猛烈燃燒著。

在漫長的等待和急切的期盼中，終于迎來了當年征兵的消息。我求著母親主動向村里明確表態(tài)，他們年齡雖然有點大，但身體結(jié)實硬朗。家里承包的責任田，決不會因我參軍出現(xiàn)荒蕪，也決不會因我參軍向村里講條件、提要求。村里在考慮我母親的決心、念及我報國從軍愿望的堅韌和真誠，在我順利通過體檢和政審后，向上推薦我參軍。

金秋十月，稻谷飄香。25日，我收到縣征兵辦公室批準入伍的書面通知。至此，我終于如愿以償，夢想成真。又過了三天，領取了嶄新的綠色軍裝、軍被、軍鞋等個人軍需用品，我心花怒放，喜上眉梢。但進入家門，面對年邁的父母，彼此的內(nèi)心都有太多的不舍。

11月4日，我在家吃過參軍前最后的一頓午餐，望著屋里屋外送行的鄉(xiāng)親，想著自己將要離家遠行，難舍家鄉(xiāng)、難舍親人的情愫瞬間升騰，一股愁緒莫名其妙地爬上心頭。我回到房間，淚水止不住往下流。洗完澡，穿上制式軍服，充滿朝氣的青春氣息洋溢全身，自己倍感輕松的同時，肩上感受到沉甸甸的責任和擔負的使命，甚至浮現(xiàn)出自己馳騁疆場，奮勇殺敵，盡現(xiàn)男兒的剛強、威猛、血性的場景，保家衛(wèi)國、報效祖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背上簡單行李，跨出家門，告別父老鄉(xiāng)親。此刻，我望見父親的眼里噙著淚水，我躲閃著他的目光，盡量不與他對視。忽然，他急速轉(zhuǎn)過身，向里屋走去。直到我自己兒子參軍離別的那天，我才一下子真正讀懂理解了此刻的他。

微微佝僂身體的母親哽咽著，面命耳提，諄諄告誡：“兒子喲，離開家，就不要想家。要記住：國家國家，先國后家。”“如果上了戰(zhàn)場，那就要勇敢地想怎樣殺敵，不想個人生死！只許前進，不能退縮！”

我?guī)еw揚的青春夢想，帶著母親的千叮萬囑，帶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殷殷期盼，自行前去馬塘征兵站。參加縣征兵辦組織的隆重歡送大會后，當晚就地而臥一宿。

第二天上午，秋高氣爽。我和新戰(zhàn)友們胸戴大紅花排著整齊的隊伍，向馬塘水運碼頭出發(fā)。街道兩旁人頭攢動，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送行的小學生們斜背腰鼓，腰系紅綢帶，揮槌、踢腿、跳躍，彩綢翻飛，靈趣飄逸。激昂鏗鏘的腰鼓，敲出了家鄉(xiāng)人民送別的真情，傳遞了家鄉(xiāng)人民寄予的厚望，迸發(fā)出我們報國的壯志豪情！

縣征兵辦的領導帶著我們分乘小火輪從九圩港運河逆流而行，天黑至南通港，再換乘江申114客輪，溯江而上。

第三天中午，抵達目的地南京。從此，我在軍營里慢慢成長，雖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場的洗禮，但有大熔爐內(nèi)淬煉成鋼的榮幸。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三十九年，父母已作古十年有余，我也臨近退休。回望走過的路，母親的話伴我一生豐盈心靈，讓我在茫然時通達、在彷徨時堅定、在消沉時奮發(fā)，催我勇敢向前！

作者簡介：

王軍，1965年11月生于江蘇如東，1984年10月參軍，2007年12月轉(zhuǎn)業(yè)至南京市商務局工作，出版、發(fā)表各類作品約7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