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來

今年伊始,回溯古典之美成為橫跨美妝、時裝與文化產品領域的最大趨勢。從Maison Margiela Artisanal 2024春夏高定時裝秀,到拿下第96屆奧斯卡四項大獎的電影《可憐的東西》,舊時光中的華麗碎片與戲劇張力源源不斷地展現在我們眼前。而當我們細細回味這種美學視角的源流,不難發現,創作者們并非只是在還原其久違的年代感,借由更多新技術、新材質與新審美環境的變革,那些曾封存于藝術和文學作品中的美的體驗,正經由持續的再創作,在當下獲得了新生。


取之于形,用之于妝。在戲劇舞臺中大放異彩的廓形美,也能與眼妝中狂野縱深的弧線相得益彰。

詼諧靈感,邪魅登場。以充滿張力的色彩與線條,塑造角色內核未知的吸引力。


從一個眨眼、—次回眸開始,洞察眼神中傳遞的信號,頃刻間,妝容也化作故事的一部分。

在2024春夏高級定制時裝周日程的最后一晚,當嘉賓們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位于亞歷山大三世橋下的Maison Margiela Artisanal高定秀場時,或許沒有人能夠預料到,大家即將見證一場載入史冊的現象級時裝秀的誕生。當德國超模Leon Dame從氤氫繚繞的暗夜奔跑進入們的視野,兼具古典美學與現代話題性的演出就此拉開帷幕。
從開場的那一刻起,關于John Galliano如何通過設計將時裝秀這一形式重新帶回創意巔峰的討論就始終未曾停歇。而與高定秀場一起引發話題持續發酵的,還有秀場上讓人無比京艷的瓷娃娃妝面與戲劇表演式的儀態展示。正因如此,化妝師Pat McGrath與動作指導Pat Boguslawski的名字從幕后顯現于臺前,在社交網絡上成功出圈,連同他們的創作手法和個人經歷,都成為了時尚行業內外津津樂道的話題。
相比之下,人們對Pat McGrath的名字似乎更為熟悉,這位持續高產且創造力非凡的化妝師曾為Louis Vuitton、Dior、Valentino以及如今的Maison Margiela創造過無數令人印象深刻的創意妝容。這次高定秀場的瓷娃娃妝,模擬了維多利亞時期人偶玩具的皮膚所呈現的不真實的光澤感。即便在秀場昏暗的光線下,模特的臉所折射出的近乎完美無瑕的“零毛孔”釉面質感也依然清晰可見,加之水彩暈染效果的精巧調和,與真實的皮膚大相徑庭,從而塑造出一種抽離感。一時間,無數美妝博主開始試著仿效同款妝容,并采用各種不同的手段來打造光亮如漆面的妝效,這種類似病毒式傳染的效應超過了McGrath本人的預料。“在我35年的彩妝生涯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強烈的反應。人們對這款妝容有如此強烈的情感共鳴,這讓我非常震驚……當然,能夠以這種方式激勵別人,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樂趣之一。”她也在不久前的采訪中坦陳,“在創造這一妝容時,我們是真的在藝術和技術上把自己往前推了一步。得到認可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看著每個人都在嘗試不同的產品,試圖重塑我們的形象,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中國模特華依瀾也參與了這場秀的演出,并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自己的卸妝過程,將一整片如膚色般的“膜”從皮膚上直接撕扯下來,這進一步引發了人們的興趣。當各種圍繞其化妝手法和使用產品的猜測甚囂塵上之時,McGrath終于決定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公開這一妝面的創作全過程:為了打造如瓷娃娃般的冷調膚色,粉底中特意加入了戲劇舞臺妝會用的白色顏料;在完成基礎妝造后,她和團隊將八種產品混合到一起,其中包括凝膠、撕拉式面膜和一部分純水,再用噴槍將之均勻地附著于模特的皮膚上,最后用吹風機定型,完成整個過程需要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這是一個非常耗時的過程,我們必須確保她們玻璃般的皮膚在秀前不會失去光澤。”McGrath解釋道。
不過,這場直播并沒有為這款妝面的討論畫上句號,McGrath也借此預告自己的個人品牌即將推出相關產品,品牌發言人近期表示,“我們理解人們不想混合大量的產品,再專門買一臺噴槍機,所以我們將推出一款產品,能夠帶來完美的鏡面效果。”實際上,這種產品的研發已經在品牌內部進行了一段時間,而正是Maison Margiela的這場時裝秀,成為了其展示最新技術和配方創新的絕佳舞臺。
早在干禧年初,Galliano與McGrath就已經因秀場造型結成親密無間的伙伴,Dior秀場上曾經風靡一時的戲劇化妝容均拜她所賜。在McGrath的回憶中,Galliano對造型感的追求幾近狂熱,“我記得有一次我到他的工作室試妝,模特大約貼了十副假睫毛,臉上的眼影粉快要三磅重,嘴唇已經畫得豐滿閃亮,但他還是覺得不夠,還想要更夸張。”
而如果要論這場Maison Margiela Artisanal高定秀中夸張的要素與以往有哪些不同,也許模特動作上的精心編排是另一處不得不提的亮點,畢竟非傳統的秀場環境總是能激發Galliano去創作更多可能。
自2018年起,與其密切合作的動作指導Pat Boguslawski便為大秀上的模特們設計出各種儀態和互動形式,以全新的方式賦予時裝生命力。“最重要的,是讓嘉賓覺得自己也是節目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坐在那里看的觀眾。”在Galliano的啟發下,Boguslawski為模特們創設了這樣一種場景:在某個寒冷的滿月之夜,他們出于各種原因,迎著縹緲的雨滴來到一處狹小擁擠的酒館,或許有的人超級疲憊,或許有的人將其視作一整天的開始……
創想并不是個人的空想,Boguslawski親自參與了試裝的全過程。“我們會根據模特們的穿著、妝容和發型來創造屬于他們每個人的角色。當然,我會有自己的想法,Galliano也會告訴我他的想法,但最重要的是,要讓模特在表演時看起來很自如,真正從現場的氛圍中汲取能量,再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Galliano知道我的創作極限在哪里,他信任我,我也了解他的喜好。”Boguslawski對Galliano過往的秀如數家珍,但并不想簡單地復刻或還原某個經典,他希望創作一些更有意義的角色和時刻。“我想讓模特們有更多自由發揮的空間,在這處酒吧的動線中可以進行任何互動,秀場周圍有很多不同的要素可供發揮,包括觀眾。我過去也學過戲劇表演,對演員來說重要的是,當你在做獨白或演獨角戲時,你必須看著某物或某個人,你不能對著墻說話。所以,我告訴模特們,互動是很自然的事情,看向周圍的觀眾,吸引他們,甚至觸摸他們,激發一些情緒,甚至是讓他們感到不舒服、不自在的感受。”

暗夜之中的沉靜,醞釀著能量的爆發,經由發梢的飄動,將氛圍蔓延至全身。
事實上,在成為專職的動作指導之前,Boguslawski最初是模特行業中的一員,在一次參與Alexander McQueen走秀排練的過程中,Sarah Burton看中了他在肢體表達上的悟性,并讓他教授其他的模特通常如何走秀,就這樣Boguslawski感受到了這份工作的召喚,從而踏上了新的職業道路。“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表演者或演員,即使是在時尚界工作。因為對我來說,來到片場創造角色是模特生涯中最迷人的事情。我厭倦了只是穿上衣服,感覺空虛。我想創造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我想成為不同的角色。”也因為他是看著Galliano與McGrath的非凡創意成長起來的一代,所以,創造新的經典時刻的使命感在他身上始終存在。“當我開始我的工作時,我向自己保證,我要把
那些情緒和動作帶回來,確保我創造出一些新鮮、現代的東西。我想我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在與Galliano結成緊密的合作伙伴之前,Boguslawski的高光時刻莫過于在攝影師Tim Walker的拍攝現場指導女演員Tilda Swinton的肢體動作。當時的時尚界并沒有太多人關心模特應該走出怎樣的個性,在那段從創意時尚過渡到商業時尚的變革期,大多數品牌關心的是如何實現銷售上的最大化。或許這場高定秀可以被看作是風潮回溯中的一次鮮明的轉折,而面對網絡上蜂擁而至的好評,Boguslawski更加堅定了自己未來的創作方向:“其實當我對工作充滿熱情并專注于此時,我不會考慮太多關于結果的事情,只是想讓整個過程看起來更加完善和美好。但當它引起了轟動,被人們欣賞和記住時,一種滿滿的愛的感覺會凌駕于一切。我最受感動的是,看到有人說這次的秀場讓他們感動到哭了。我覺得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棒的事情,用藝術觸動人們的感官。”
復古并不等于仿古,當下的創意從業者們正在避免讓自身一廂情愿地扎進舊時代中,淪為歷史的附庸。而當我們將視野從以分鐘計的秀場轉向以小時計的大銀幕時,會看到關于時代創新的追求仍在繼續。在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電影《可憐的東西》拿下了四項大獎,其中的三項: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戲服設計和最佳妝發設計獎,都與影片所構筑的超現實復古美學世界緊密相聯。在影片設定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情境中,導演Yorgos Lanthimos講述了一則由Alasdair Gray小說改編、充滿了現實隱喻的故事。
從平面設計師Vasilis Marmatakis為影片設計的妝容版海報,便能率先看出古典美學與現代意識的碰撞。Marmatakis選擇將演員Emma Stone飾演的Bella Baxter的面部特寫作為海報的視覺中心,在眼妝和唇部施加三種鮮明的色彩,如畫筆不經意間掃過的粗糲質感,而其紋路中則潛藏著影片中對Bella的成長蛻變有至關重要影響的三位男性角色的肖像剪影,或許Marmatakis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在完成藝術性創作的同時引發觀眾的思考:這種性別之間的相互作用是否也如同妝容的創作一般?將色彩不由分說地涂抹在臉上時,究竟體現的是一種美感還是滑稽?
對這部極具爭議性的影片,每個人的心中或許都會給出自己的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Lanthimos將時代背景框定在維多利亞時期,并不是希望用時間的跨度來消解敘事的沖突,相反,我們看到的結果是,作品中從布景到造型設計都體現著現代性的審美。繼《寵兒》后,與Lanthimos再度合作的造型師Nadia Stacey在奧斯卡獲獎后接受采訪時,提到了這次創作中的一個巨大的挑戰:“當時我收到一份來自導演的郵件,上面寫著‘不要戴假發。”這對于在《寵兒》中擅長用假發營造時代感的Stacey而言可謂顛覆,也讓她意識到Lanthimos并不希望以時代性來限制造型上的發揮,因此全片可以看到Bella在從嬰兒走向成熟一路的轉變中,長發造型始終伴隨著角色的成長,妝容也告別了刻板的古典氛圍——Stacey解釋說,只有在巴黎的那部分劇情是影片中Bella唯一帶妝的。
Lanthimos傳給Stacey的是一封郵件,而發給戲服設計師Holly Waddington的則是一張新銳男裝設計師Harikrishnan近兩年設計的一條充氣乳膠褲的圖片。“他絕對不想要一部古裝劇,但也不是完全科幻。”Holly回憶道,“我很早就意識到,為了讓那種感覺不像一部古裝劇,我們需要擺脫19世紀服裝的標志性元素。厚重的面料、繁復的裝飾,包括羽毛、珠子、蕾絲,這些都是維多利亞時代服飾的重要元素,但我們必須放棄它們。”
Lanthimos沒有給Waddington過多的要求,只是給予她充分的創作空間:“如果你想探索另一個時間范圍內的設置,或混合時間段,那就去做吧!想出一些東西,并向我展示它可能是什么。”最后,當銀幕上出現Waddington為電影設計的戲服時,相信沒有人不沉醉于其迷人的廓形與現代美。而片中Bella婚禮時那塊細長的蕾絲頭紗,原本是Waddington造型中的備選,卻被Emma Stone即興蒙臉系于腦后,成就了出人意料的經典時刻,與劇情中Bella被創造和創造自我的過程形成了巧妙的呼應,似乎將電影所傳遞的自主意識延續到了現實之中,整個作品引發的共鳴與爭議也由此呈現出更為實際的意義。總而言之,從John Galliano到Yorgos Lanthimos,從Pat McGrath、Pat Boguslawski,到Nadia Stacey和Holly Waddington,對他們而言,過往歲月的風尚皆成為他們塑造今日時代風貌的著力點和藍本。當杰出的創作者們借往昔之力迎難而上,藝術創新的現代視野也隨之邁上了新的臺階。


舞臺強光照耀下的神采,如夜空中煙花盛放般耀眼奪目。飾紗袖連衣裙Mithridate


深邃的雙唇隱含著難以言說的情結,在每一道光線和暗影的映射下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