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雅寧 蘇建勛

ESG代表環境(Environmental)、社會(Social)、治理(Governance),是指在投資和企業經營決策中考慮環境、社會和治理因素的一種方法,這些因素被視為評估企業長期可持續性和影響力的關鍵因素,是一種關注企業環境、社會、治理績效而非財務績效的投資理念和企業評價標準。
ESG理念自2004年由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首次提出后被越來越多地視為投資和商業決策的重要考量,因為它們可以幫助評估企業的風險管理、長期可持續性以及社會責任。越來越多的投資者和企業認識到考慮ESG因素對業績、聲譽和社會影響的重要性。
2023年,“反ESG”運動成為輿論焦點。2024年1月21日,美國最大石油供應商埃克森美孚正式向ESG投資者“開炮”:埃克森美孚對美國和荷蘭的兩家ESG投資者發起訴訟,以阻止他們在今年的股東大會上再次提案,要求公司“制定溫室氣體范圍3減排目標”。
從備受追捧到質疑不斷,ESG的光環開始褪色。區區三個字母,何以引發席卷政界、企業界和公眾的一場輿論之爭?
“反ESG”運動,究竟在反對什么?
“ESG是一場騙局”“ESG評級是魔鬼的化身”。早在2022年,特斯拉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馬斯克就因特斯拉的ESG評級不夠高,“炮轟”ESG理念。
如今,在歐美,這一問題更是上升至政治層面。美國成為反對ESG呼聲最大的國家,ESG議題儼然已淪為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立場之爭的“工具”。多數民主黨人支持ESG規則,而多數共和黨人則持反對態度。
批評聲音認為,ESG理念損害油氣、煤礦等傳統行業的利益,也有人認為ESG會限制企業自由發展,資本無權以ESG的名義對企業提出要求。
例如,得克薩斯州的石油產量占美國石油產量的43%,是當地的支柱產業。但在ESG投資理念下,對化石燃料的天然排斥顯然觸動了當地根本利益。2021年6月,得克薩斯州頒布法律,并成為美國首個提出“反ESG法案”的州。
2023年,美國南部37個州的共和黨議員,共提出了165項“反ESG法案”。“去年3月,美國現任總統拜登首次行使否決權,否決了一項‘反ESG法案。國會通過的法案,總統可以行使否決權進行否決,這是ESG走向政治化的典型表現,足以體現沖突之深。疊加美國今年的總統大選,這一分歧會更激烈。”商道融綠董事長郭沛源表示。
于是,企業也開始紛紛“避嫌”。
可口可樂公司的《商業與ESG》報告,在2023年更名為《商業與可持續發展》,摒棄了多年一直使用的“ESG”一詞。2023年,很多美國上市公司的財報電話會上,也已鮮少提到“ESG”。
來自政治環境的壓力,更讓投資者壓力倍增。
全球最大資管集團貝萊德的首席執行官拉里·芬克曾是ESG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但他在去年明確表示將停止使用這個詞。在他看來,ESG已經“武器化”了。
郭沛源談到,目前歐美都出現ESG之爭,但存在本質不同。美國當前興起的是“ESG有害論”,認為ESG不僅無益,而且有害,會破壞投資者回報、危及養老金的安全,成為不同黨派之間的站隊問題。這和歐洲的“反漂綠論”有明顯差異,歐洲市場認同ESG價值,但因ESG過熱,資產參差不齊,所以不斷出臺法規加強監管,目的在于推動ESG市場有序發展。
另一大爭議點在于:ESG真的可以和盈利劃等號嗎?
據晨星數據,ESG基金在美國遭遇首次資金外流,去年第四季度投資者從美國ESG基金中撤資51億美元,全年總計撤資130億美元。2023年下半年,ESG基金發行幾近停滯,僅發售了6只基金。
企業以盈利為導向,但ESG中有太多財務指標之外的因素。很多企業的ESG工作剛起步時,都是一筆成本項。特別是當經濟整體面臨放緩,更加劇了這一問題的敏感度。
海南綠色發展國際咨詢有限公司ESG高級分析師黃蕾表示:“ESG作為一種長期主義理念,企業很難在一至兩年內看到明顯變化,保持耐心和定力很重要。”她談到,ESG投資策略下所倡導、剔除的行業也會受宏觀大環境影響。例如新能源車,因為屬于周期性行業,本身和國內外宏觀經濟波動的相關性較強;在被剔除的一些行業,例如煙草等行業相對屬于非周期性行業,不論經濟走勢如何,人們對這些產品的需求都不會有太大變動,收益相對平穩。
ESG的合理性毋庸置疑,企業理應對內部治理、環境、社會負責,本就是正向價值觀。但ESG本身也包含“時間”這一要素,是對未來的預判和風險防控,是可持續的財富創造,而非短期股價上漲。特別是從本質上講,很多公關危機都是ESG危機。比如去年發生的桃李面包中吃出刀片、H&M陷入漂綠質疑等事件,背后都源于企業未能足夠重視生產安全、勞工權益、環境影響等因素,而這些都是ESG體系下的重要指標。另一個典型案例是:全球最大鐵礦石生產和出口商——巴西淡水河谷公司,在2019年在1月發生致命潰壩事故后,向273名受害人及其家屬支付總計1.295億雷亞爾的賠償金(約合1.89億元人民幣),這是巴西歷史上事故責任方支付的最高額的一筆賠償金。這也足以說明,ESG風險直接與財務后果掛鉤。若不重視,則會成為隨時爆發的不定時炸彈。
“ESG理念本身并不是矛盾所在。如果大家認同ESG理念,但現有ESG投資方法沒有帶來好的掙錢效應,那應該調整的是方法,而不是否認這個理念。”郭沛源說。
對ESG名詞祛魅,方法論才是關鍵
“從另一個角度看,ESG從一個小眾話題,如今衍生為各個派別的討論,也是逐漸走向全球共識的信號,但這其中仍有很多問題需要被重視。”黃蕾談到。
一個常見問題是,ESG在實操階段常常會遇到潛在沖突,出現厚此薄彼的情況。
黃蕾表示,一些投資機構減少對于煤炭、石油等傳統行業的投資,但實則會觸及大量傳統行業比如煤礦工人的員工利益,如低碳轉型導致的失業等,未能充分考慮環境因素(E)和社會因素(S)之間的矛盾,直到這兩年“公正轉型”開始被重視,即在能源低碳轉型過程中既要考慮低碳轉型、保障能源安全,還要保障就業機會和社會穩定。
“企業不可能對ESG下所有議題做到無差別覆蓋。理想方式是:企業基于主營業務,根據利益相關方需求對議題進行優先級排序,基于重要性和成本效益提升ESG管理,還要以整體視角看問題。比如可以借鑒歐盟提出‘無重大損害原則的概念,即被納入可持續金融支持范圍的項目在促進對1個環境正面影響的同時,不能對其他5個環境方面有重大的負面影響。例如水力發電是降碳的項目,但要同時考慮生物多樣性影響。”黃蕾說。
另外,一些企業把ESG簡單理解為綠色低碳,或主要強調環保和社會責任,甚至片面理解為“做慈善”,而忽視公司治理(G)的重要性,這更不嚴謹。真正的ESG是E、S嵌入G中,內化為公司管理基因。
“公司治理是撬動企業ESG轉型的支點。如果公司董事會和高管都自覺推動,那么叫不叫ESG就不重要了。”一位ESG專家表示。
因此,特斯拉不能因為生產新能源汽車,就成為ESG優等生;埃克森美孚也不能因為身處石油化工行業,且增長放緩,就理應備受質疑。
ESG難做,另一大痛點來自不同評級機構的“自說自話”。
當前ESG評級方法多種多樣,缺乏標準化成為普遍現象。不同評級體系有各自的標準和底層數據,讓評級邏輯成了“黑匣子”。同一家公司可能會在不同評級體系下出現不同結果,致使投資者失去信任感。實際上,如果全球只有一個ESG評級標準,其合理性同樣有待考證。不同國情體質、行業領域背景下,很難有一個評級體系全面評價。比如,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環境指標必然有差異。
黃蕾談到,評級有效性還是要交給市場去檢驗,需要時間。目前評級機構能做的就是盡量保持透明度,很多國際頭部評級機構已做出改進。例如全球知名指數編制公司明晟公司(MSCI)在網站上公布了涵蓋環境、社會和治理支柱的33個關鍵議題結構和重要性程度,但不能要求評級公司把所有的底層邏輯都全盤公布,目前這仍然涉及商業機密。
“評級是重要的檢驗工具,但不是唯一工具,也不是最終答案。企業在借助評級提升ESG信披質量和管理水平的同時,將外在標準轉化為企業可持續發展的內在助力,才是最重要的目標。”郭沛源表示。
郭沛源也談到,因為市場結構和發展階段差異,美國的“反ESG”趨勢不會直接影響中國市場。目前中國ESG市場正處于上升趨勢,處于政策體系逐步完善的階段,并在探索自身的發展路徑。2022年11月,中國上市公司協會ESG專業委員會提出“形成具有中國特色、國際認同的ESG管理體系和評價體系”。這類做法還會增多,中外ESG發展將呈現“和而不同”的特點。
當ESG逐漸成為一門顯學,種種質疑開始相伴而生。但是,ESG本身并無立場可言,攻擊這三個字母本身并沒有意義,更不需要一場場“運動”去驗證其真偽。
質疑聲中,反映出ESG在經歷過野蠻生長階段后,暴露出的方法論問題,而這些才是需要去逐一擊破的關鍵所在。
摘自微信公眾號“36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