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一個清晨,在賀蘭山的蘇峪口溝,我和一株類似胡麻的植物相遇了。
此時的蘇峪口溝,幾乎沒有游人,早起的巖羊也不著急下山,只有鷹偶然掠過高空。這時候,你就覺出賀蘭山的遼闊和孤寂,可是忽然跳出來幾朵小花,它純凈的藍色和纖巧的花瓣,似乎刻意等在轉角和你打招呼,你又覺得,賀蘭山似乎變得親切起來。
是的,在一座植被并不是很豐茂的山里,一朵花的纖細的身姿和藍色的花瓣,總會生出詩意來,讓我們重新認識一座山。此刻,遇到類似胡麻的植物,我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不過,除了覺得親切之外,突生出一些疑惑:這生長在六盤山區的莊稼,怎么流落到賀蘭山下成了雜草野花?
于是,趕緊用“識花君”查證它的身份,發現它叫宿根亞麻。翻閱《賀蘭山植物志》,確認它是賀蘭山亞麻科亞麻屬唯一的品種,旱生,多年生或一年生草本,多在山麓沖溝及山坡草原群落中生長。
我熟悉的胡麻,又叫亞麻,很明顯和宿根亞麻有區別,不過從名字和長相判斷,它們應該是親戚,并且關系親密。這時候,就有一種錯認了的尷尬,覺得自己的感動來得太早,好在這并不影響我對一朵花的觀察和思考。
植物有時候很有趣,和人在一起時間長了,彼此之間就有了某種深層次的聯系。
比如和人共生:諸多的考古發現證明,亞麻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纖維作物,石器時代人類就開始栽培并利用它的纖維織成衣料。亞麻護佑過人類孱弱的身體,帶來過最初的溫暖,從穿到食再到觀賞,這個治愈系的小精靈,一直陪伴著人類,直到一個人去世,它也會以麻衣的形式為他送行。
比如相似命名:胡麻叫亞麻,亞麻叫胡麻。在六盤山下,我們中的一些人也有兩個名字,小時候被大人們稱作狗蛋、牛娃,而到了讀書的時候,我們就藏起這些土得掉渣的小名,帶著身份證上的官名混跡于人群。
相較于亞麻的官名,我一直覺得胡麻更親切一些。一個胡字,既有來歷的標識,也有野生的想象。在西北,遇到任何和胡有關聯的植物,并不稀奇,這是地理位置對植物名稱的一次確認。而被命名之后,植物也會帶上名字所帶來的隱喻,活出名字所指向的樣子,胡麻就有一種“胡”的野性。
對于胡麻這個意象,腦海里是一連串的記憶碎片:它是夏天點綴六盤山梯田的藍色小精靈,一排排整齊的藍花開在溝溝岔岔,讓黃土高坡有了一種高貴的憂郁感。它和別的莊稼完全不一樣,不像土豆一樣開大大的花,老想和牡丹比一比;也不像小麥全身就頂一串小麥種子,覺得尷尬就生出兩片葉子裝裝樣子;更不像蕎麥,開一株花卻用高高的莖頂著,賣弄似的。它們成群時,像整齊的士兵,隨時準備出戰;它們落單時,小巧玲瓏的花朵和葉片,遠遠看過去像穿著碎花衣服的鄰家女孩,甜美、親切。小時候老希望胡麻不要長大,就那么一直開著藍色的花,這樣整個村莊就顯得洋氣,可是,這群可愛的小家伙,從來不聽我的,它們只接受季節的指揮,在秋天的時候統一成熟。這時候,我就要戴上草帽,去和這些已經變黃變丑的家伙來一場持久戰。我們一家人排成一排,蹲坐在胡麻地的一頭,然后悶頭開始拔胡麻。這是一場持久戰,要贏就需要一些技巧,比如,你必須緊緊攥住胡麻的身子,平行而又迅疾地拽它,對,是拽,而不是拔。這是我總結出來的技巧,成熟之后的胡麻,莖部干而脆,如果硬生生從土里拔的話,它小小的根會牢牢抓住土,不讓你輕松地獲取它,而如果斜著拽它,干脆的根部就會瞬間和根部告別。這個方法讓我在胡麻大戰中總能占據上風。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胡麻在一起了,原本以為胡麻早就成為記憶里難以忘懷的部分,誰能想到,在賀蘭山下,我再一次和它的親戚相遇,并且重新認識一種植物。
亞麻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第一年種下去,收割之后,土地里只留下短短的不再發芽的根。而宿根亞麻,字面上看,就知道根部是多年生,莖葉枯萎以后,它的根部沉睡過漫長的冬季,第二年春季的時候會重新萌發新芽。這樣說來,宿根這兩個字有噴薄的生命力和生生不息的精神。
因為和亞麻屬性相同,我依然將宿根亞麻看作乖巧的鄰家姑娘,不過它和六盤山區的胡麻相比,有些孤僻,不容易遇見。我慶幸自己在清晨遇到了它,因為它只在清晨開放,下午就凋零了,它只迷戀陽光最充足的時刻,因此不是任何時候都能一睹芳容。它纖巧的花瓣和素雅的本色,短暫而炫目,和賀蘭山的雄厚完全不相稱。
宿根亞麻是個陽光、開朗的姑娘。它喜歡光照充足、干燥而涼爽的氣候,賀蘭山東麓就是這樣的存在,它和抵擋西伯利亞寒流的西麓完全不一樣,蘇峪口溝有肥沃的土質,山頂的積雪融化之后順著通暢的排水渠流下來,讓渠邊的植物喝個飽,這樣的環境,對耐旱、耐肥、不耐濕的宿根亞麻來說,無疑是不二之選。
宿根亞麻是個美麗、浪漫的姑娘。只要天氣晴朗,八九點鐘,它的花瓣就會徐徐展開,露出花絲和花粉,在風的吹拂下,以風為媒,自花授粉。午后授粉結束,花瓣就開始漸漸閉合,脫落,完成一次絢爛的綻放。花期只有半天的它,卻擁有持久的浪漫,它次第起落,如滿天繁星,難怪在波希米亞的傳說當中,說如果七歲的孩子在亞麻草地上跳舞的話,可以變得很美麗。
宿根亞麻是個喜歡詩和遠方的姑娘。它時而迎風而立,唱一首悠遠的歌謠;時而躲在犄角旮旯里,對著影子顧影自憐,它有自己的追求的生活。這一點我和它很相似,此刻,站在賀蘭山下,如果我不張嘴,你就無法判斷我來自哪里;一株宿根亞麻,站在賀蘭山下,你不知道它是一個背井離鄉的游子,還是土生土長的叛逆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時它正用小小的須扎很深的根。
宿根亞麻還是個醫術高明的姑娘。它的花和果實還具有藥用價值,6-7月采花、7-8月采果入藥,曬干研磨成粉為用,在中醫上認為具有通絡活血的功效。藏醫多用于治療女子子宮血瘀、閉經、身體虛弱之癥。所以別看它柔弱,它有你看不見的洪荒之力。
這些年,久居鄉下的鄰家姑娘們,紛紛離開了家鄉,變成城市里流動的花朵。宿根亞麻作為我文學意象中的鄰家姑娘,也如此。原本我以為它和喂養我們的胡麻一樣,會一生都留守在六盤山下,沒想到,有一天,它也會成為園林綠化花卉,在景區、市郊、一些大型的公園里,總能看到它穿著一身藍色碎花裙子倔強地立在人間的身影,很明顯,它和那些經過修剪、培植的植物相比,有一種脫俗的美感。
其實,宿根亞麻的優點即整個亞麻科的優點。前面說過,亞麻幾乎伴隨人的一生。在中國的大部分地方,人死了以后,親人就會為他披麻戴孝,麻,就來自亞麻。我不知道最開始設定祭奠儀式的時候,古人為什么會選擇亞麻作為裝飾,不過很明顯,亞麻自己并沒有因此而驕傲,而是一直淡定如初地生活在大地上。其實,去掉農耕文明附加在麻身上的文化蘊涵,它只是一株植物,一株帶給人以美,以思念的植物。
一朵宿根亞麻花的一生,短暫而絢爛,它用半天時間完成一次“花”生,小小的身軀有生生不息的精神氣息,細弱的根莖有扎根一方水土的勇氣,不管它的來歷,也不管它的去向,它僅僅是立在賀蘭山中,就值得我去學習。
網絡上說,宿根亞麻的花語是“感謝”,我覺得,要說感謝的應該是我們,一株并不起眼的植物,卻活出文學意義上的長久精神,不張揚,不抱怨,跟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當我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勾勒宿根亞麻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它的花語所包含的意義,其實,“感謝”不僅僅代表花所顯現的內涵,也展現著宿根亞麻的寸草銜結,代表著人們對賀蘭山默默守護的感恩,也代表著人們對綠水青山無私饋贈的真誠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