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翔,詩人、作家,某省報資深編輯。著有 《西望大澤》 (散文集)、 《西部聚焦》(新聞特寫集)等。
生長于干旱少雨的西北高原,我熟悉梯田里成熟的麥子、谷子等旱地作物,熟悉禾苗青青、風吹麥浪的壯觀場景,而對那首歌里所描繪的“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夢里水鄉,卻可望而不可及。稻田、稻秧、稻花、稻浪,在夢里忽隱忽現。
如今,水稻與冬小麥、玉米被稱之為世界三大糧食作物,二分之一以上的人口以稻米為生。于是,稻田、稻秧、稻花、稻香……猶如母親絮叨,又如微風拂面,時時在召喚著自己的夢中之向往。
2019年往后的兩三年時間里,客居江南的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邁著有些急切的腳步,開始一次次走近稻田,看水稻優美多姿的身材和長勢,看稻田由青綠變成金黃的前世今生,體驗幾千年農耕文明的艱辛歷程,品嘗風吹稻浪、新米芬芳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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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荏苒,農耕燦然。農業文明,是古老的中國留給全人類最珍貴的饋贈。
距今一萬年前,是栽培作物在中國大地上生根茁壯的時代。幾乎與北方旱地作物粟、黍起源的同時,甚至更早一些時間,在江南一帶,人們也將野生水稻馴化成了人工栽培水稻。
水稻的初始馴化地,就是河湖縱橫,沼澤密布的江南水鄉。最初人們嘗試種植水稻,多選擇沼澤之地,利用天然水生環境,辟為稻田。在司馬遷的筆下,就有“江南卑濕,丈夫早夭”這樣的描述。正是“卑濕”的環境制約,進而推動人們改變生存方式,開始了馴化農作物的艱難歷程。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韓茂莉撰文指出,正是江南一帶的亞熱帶氣候,為這片土地提供了農作物復種的條件。多種一次,就意味著多一次收成,若一地擁有高于其他地方的收成,自然就具備了不同尋常的經濟地位。
當黃河中下游地區已經擁有幾千年中華文明政治中心、經濟中心地位時,江南一帶還處于“地廣人稀,飯稻羹魚”、農耕兼漁獵的時代。至于復種輪作,這項農業技術出現在江南的時間大約比北方晚了一千多年。
北方人的南下,不僅帶來了大量勞動力,也加大了糧食需求,這就直接影響到了南方的農業生產發展。為了提高糧食產量,南方,尤其江南地區的農業生產技術有了重大改變,而江南一帶一年兩熟稻麥復種輪作,就是最具里程碑意義的農業生產技術的運用。
插秧技術出自北方。《齊民要術》載,稻苗長到七八寸時,地里的草也隨之長起,北方農民的除草方式有兩種:一種剪除雜草用水浸泡,令其腐爛;另一種是,將水稻和雜草一起拔出,再將拔出的雜草浸入水中,稻苗重新栽植。兩種去草方式中,第二種“拔而栽之”雖然不是易地插秧,僅是原地復栽,但從技術特征分析卻與水稻移栽插秧具有同類性質。來自北方的農民,自然也將除草技術用在了南方稻田之中。
北方人復栽的目的本是除草,但插秧技術卻在復栽中誕生了。插秧由兩個環節組成,每年三月前后將稻種播在擁有沃土的苗圃之中,苗圃中出土的秧苗,密密扎扎幾乎沒有間距,因而占地很少,大約一個月左右再移栽到稻田之中,無意中成就了插秧技術。
插秧,卻為一年兩熟稻麥復種輪作提供了條件。《齊民要術》中說,水稻直接撒種于農田中,“三月種者為上時,四月上旬為中時,中旬為下時”,收獲期在八月下旬。而冬小麥的播種期多在八月下旬、九月上旬,收獲期卻在四五月,相互重疊的用地時間不具備水稻收獲后種植冬小麥的條件。
有了水稻插秧技術,一切都不同了。一般三月開始育秧,雖然這時正是冬小麥的生長期,但育秧是在苗圃里進行,稻麥不存在用地之爭,待四月末、五月初冬小麥收獲上場之時,也正是水稻移秧的日子。同一塊土地,稻、麥間作完美地銜接起來,前者下課,后者上課,用的是同一間教室。這正是詩人陸游在《五月一日作》詩中所寫的“處處稻分秧,家家麥上場”的情景。水稻五月插秧,八月就可以收獲了,宋人稱“八月登秔稻”(周南《山房集》卷一《偕蹈中過書塢歸二十韻》),冬小麥播種正好在水稻收獲之后,“八月社前,即可種麥”(萬國鼎《陳旉農書校注》)。水稻插秧后,在農田中的占地時間為五至八月,冬小麥為九至第二年五月,稻麥兩種作物在時間與空間上,正好填補了彼此的空白,為改變南方平原地區土地利用形式與輪作制度創造了條件。
致力于長江文明研究的著名學者馮天瑜也指出,到唐朝后期,江南人從長期水田耕作的實踐出發,改進笨重的直轅犁為曲轅犁,明顯降低了犁的受力點,既減輕了扶犁農夫的體力消耗,又充分有效地利用了畜力,大大提高了耕作效率。此外,江南地區還出現了稻麥復種、茶林間作與魚草輪作之法,使豐富的水熱資源得到了更充分的利用,江南水稻區的農耕生產蒸蒸日上。
宋朝時,江南的水田耕作工具已較為配套,起秧、碎土、稻谷揚凈等都有專門工具,復種技術也較為成熟,加之當地興起了圩田,唐末引自越南占城的耐旱稻種也在江南普遍種植,江南水稻產量又一次得到了提高。從此,“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開始廣為流傳……
隨著水稻栽培技術的日臻成熟,除了廣大的南方地區,西北河谷地帶、華北平原等,也有了水稻的種植,而昔日苦寒的東北黑土地上,也長出了耐寒的水稻品種,可謂秧苗青四季,稻香滿九州。
如今,由“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和他的團隊培育出來的雜交水稻,被世界上稱為“東方魔稻”。中國人用不足全球9%的耕地,解決了世界近五分之一人口的吃飯問題,解決了“誰來養活中國”的世界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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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波春浪滿前陂,極目連云稏肥。更被鷺鶿千點雪,破煙來入畫屏飛。”唐代詩人韋莊的這首《稻田》,描繪的正是江南水鄉的田園風光。
麥子剛剛收割,田間就要開始插秧。水田里堆砌起來的綠色一天比一天厚實,風一吹,綠浪滾動起來;幾只白鷺舒展著輕盈的羽翼掠過水面,它們潔白優美的身影泛著靈光,掠過稻田,直上藍天。過了一會兒,它們又戀戀不舍滑翔而來,落在田埂上水渠邊,如文人雅士一般悠然漫步,頭顱緩緩低下又緩緩揚起,稻苗和白鷺構成了一幅天然的和美畫圖。
詩意的描繪又引起了美妙的想象。這時的稻田是寧靜安詳的,稻苗宛如一個個身著綠色碎花衣裙的江南少女,看云卷云舒,憧憬著豐收后的田園生活。
盛夏的夜晚月光如水、流螢飛舞,悄悄走近田邊聽蟲鳴唧唧、蛙鼓聲聲,盡情地聆聽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幾位老農歇息在村頭的香樟樹下,一邊納涼一邊敘舊,他們談笑風生的模樣活脫脫是“稻花香里說豐年”的主角。
稻田,像一張大網網住了稻農和村莊的一生,他們的命運和水稻的豐歉緊緊連在一起。需要更多的人了解的是,從育秧到插秧,從耘田到施肥,從澆灌到收割,那些繁雜而艱辛的過程,一個都不可或缺。
是啊,水稻的一生要經過育秧、分蘗、拔節、抽穗、揚花、灌漿、結實等環節,雖然沒有機會全程觀察和體驗水稻成長的過程,但從一位從事農技工作的摯友潘濤芬的點撥之下,彌補了很多知識點的不足。
五月,江南大地春暖花開,萬物生長。隨著布谷鳥“布谷——布谷——”的召喚,江南水鄉的秧門就打開啦!一塊塊平整的水田,晃著白花花的流水。男人們拔秧,女人們栽秧,田野一片繁忙景象。有人挑著又濕又重的秧苗,走在泥濘的田埂上。女人們左手拿秧分秧,右手輕快地把秧插下。水聲嘩啦嘩啦響起,在這清脆動聽的節奏中,一塊塊水田披上了綠裝。新禾齊整,株對株,行對行,秧苗輕輕擺動,親吻著泛著漣漪的水波。風兒送爽,人們揉揉發酸發疼的腰身,看著希望的田野,笑意頓時在臉上洋溢開來。
看看天空,伸伸腰背,放眼望去,稻田里已經鋪上了碧綠而整齊的地毯。于是,不由地想起南北朝時代布袋和尚的《插秧詩》。據說,布袋和尚在游化民間的時候,喜歡和農人們在一起。詩中寫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這首詩明白曉暢,從平凡艱辛的插秧勞動中,悟到生活的真諦,看到別樣的人生,點醒了無數世人:
農夫們一面插青秧,一面往后步步退,一直退到田邊,一畦田的秧苗才算插好,看似退而實為進;插秧時,一把把青秧插滿稻田,低下頭來看到倒映在水田里的天空,也看到了自己。稻田水中的那片天,就如同我們內心的鏡子,心若坦然,則所見即青天;心若悲觀,則入目皆雜亂。人人應該勤耕耘,知進退,凈心性啊。這正好與大儒王陽明的心說相對應:天下無心外之物,一切皆源自于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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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我最關心的,是想要親眼看看水稻抽穗的樣子和神態,可惜并沒有適合的時間段來實現愿望。好在,有一篇刊登在《人民文學》上的散文《九重水稻》,對我的影響很大。此文寫就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二十多年過去了,可我還是記憶猶新。作者聶茂這樣描述道:
水稻抽穗的時刻激動人心。一棵棵腆著肚子的水稻像懷胎十月的年輕母親焦急地等待著。終于,黃澄澄的太陽暖融融地停在空中,風止了。水稻在我們熱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沒有掙扎,沒有血跡,沒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靜謐中。一個又一個滿懷母愛的稻子誕生了,它們舒展著蜷曲的發絲,欣欣然,接受太陽的洗禮……
有詩云,幾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稻花,到底長什么樣子呢?通過農科人員的指點,這才對小小的稻花有了直觀的印象。一株稻穗約開二三百朵稻花,細細的,小小的,輕輕的掛在稻穗之上。一小朵稻花,便會形成一粒稻谷。稻花沒有花瓣,從外觀上很難看到雄蕊雌蕊,它們由稻花的內外穎保護。早稻和中稻的稻穗從葉鞘抽出后的當天,就有部分小穗開花,二至三天就達到盛花期,以后逐漸減少;晚稻在露穗后的第二天才開花,到了第四五天才逐漸旺盛,開花比較分散。一枝稻穗開花的天數,因品種、氣候和稻穗大小而不同。一般從開花開始到全穗開完,早稻需要五天左右,中稻需要六七天,晚稻需要八天左右。
太陽暖暖地照著,瘋長的稻子感到了燥熱,忍不住搖晃身子,柔嫩細小的稻花,也隨稻穗搖擺,靜靜的,輕輕的,柔弱的樣子令人愛撫,根本不忍心用手觸碰它,低下頭嗅著,就聞到了江南春天濕漉漉、甜絲絲的味道。
而稻子的揚花期,正是做水稻雜交的最佳時候。農科人員早早就活躍在田間地頭了。他們精心剪去穎殼的三分之一,又用鑷子嫻熟地挑出五六個黃色的雄蕊,一個小時下來,才完成一株的操作,留下三四十粒,然后根據它的優勢與父本進行組合。于是,有才情的人低吟道,水稻揚花是一種欲說還休的美,是一種微醉的姿態,是裊娜的風兒輕輕舞動稻穗的呢喃……
六七月份,烈日當空,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稻農們頭戴草帽,又開始在水田里薅草。稻田里、田埂上的稗草和雜草都逃不過他們的逡巡。稗草和稻子長得非常相似,但稗草更光滑柔軟,他們用力把稗草連根拔起,甩到田埂上,半晌工夫,那些稗草在陽光的暴曬下變蔫了。
而此時,伴隨著池塘里陣陣的蛙鳴聲,古人們關于稻花、稻香的詩句也猶如滿天星辰,在歲月的星空里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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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時節的江南,天氣格外給力。冥冥的薄霧與裊娜的地氣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開始快速升騰。一會兒的工夫,田野村落就無比真切地出現在了眼前。被機耕道、灌溉渠分隔成一畦一畦條塊分明的大片稻田,在微風的吹拂中,稻浪翻滾、稻香陣陣,與一排排欒樹上燈籠般的蒴果互致問候。
江南的稻子熟了,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不由地吟哦出這么一句改編了的歌詞,渾身就有了勁兒。但也時時告誡自己,親近稻田,一定要放慢腳步,俯下身子,不能走馬觀花,也不能浮光掠影。這燃燒著金色光芒的水稻,它不言不語,只是用沉甸甸的微笑,致意大地沃土,致意辛勤耕耘的人們。
在這個時節,稻田里已經沒有了水光盈盈的樣子,干爽了許多,踩上去像橡皮一樣富有彈性。水稻沒有小麥那樣的身高,但在充足的陽光、水分和養分的作用下,分蘗出的根莖十分的發達,再加上稻穗本身就比小麥穗兒頎長、粗壯,金燦燦的稻穗就會自然下垂,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這也難怪,水稻高產,當仁不讓成了稻麥作物里的佼佼者。
秋收了,收割成熟的稻子,對稻農來說是一年中最高興的時刻。農諺“霜降一齊倒”,說的是水稻在“霜降”節氣后要一齊割倒,曬上幾天太陽,就收上場了。秋收雖沒有收麥和以前的“雙搶”(種雙季稻)緊張,但連續多日彎腰收割,挑上沉重的稻擔上場,繁重的脫粒活計,都是極度消耗體力的。為了顆粒歸倉,人人都有一股戰勝勞累的勇氣。
新稻豐收了,新米出殼了!就像小時候折幾枝即將成熟的麥穗兒,放在手心里揉搓,吹去麥衣,一把香噴噴的麥粒兒,就丟進了嘴里,鼓著腮幫子嚼呀嚼,新麥的清香立即彌漫開來。而現在,我小心翼翼折了幾枝谷粒飽滿的稻穗兒,有些笨拙地剝開柔韌的谷殼,青白的米粒就露了出來。放進嘴里,細細咀嚼,頓覺口齒留香,沁人心脾。
新米的白,是嫩白、玉白,乳白,格外耐看養眼。汗流浹背的人們,吃上一碗新米飯,是再愜意不過的享受。飯粒晶亮,溢出新米香;米飯入口,滑爽濕軟又柔潤,細嚼慢咽的過程中,味蕾深處,就會留下對新米飯的深刻記憶——這也是汗水的味道、陽光的味道吧!
品嘗新米,也可以煮一鍋新米粥。新米粥一開鍋,滿屋香氣。一碗新米粥端在手上,那粒粒新米如白玉懸浮,又如橢圓形的珍珠挨在一起,粥面上形成的一層西北奶皮般的薄膜,油潤閃亮。舍不得大口大口地喝,細細品味享受,先輕輕吮吸一口,再慢慢下咽,舌齒間就有了米酒般濃濃的、醇醇的香味兒。
如何在兼顧水稻高產和氮素高效利用的前提下提高稻米品質?近日,南京農業大學教授徐國華團隊發現,稻米品種、種植環境、栽培措施,都會影響稻米的蒸煮食味。
據徐國華介紹,水稻種植的土壤、溫度、光照等種植環境的差異,以及施肥、栽插密度、水分管理等栽培措施的不同,都會對稻米的食味品質產生很大影響。
徐國華團隊利用分子生物學技術,分析水稻在揚花期時,在施加不同量的氮肥條件下,稻谷的花發育器官中基因的變化,結果發現了氮素依賴型水稻抽穗因子Nhd1。徐國華表示,今后,育種專家在水稻優質食味品種選育時,可以考慮將Nhd1的表達豐度和對氮肥響應的程度,作為高產優質性狀的重要篩選標準。同時也可以考慮利用其作為分子標記,定向培育蒸煮食味品質優良的高產稻米品種。
一碗噴香的米飯里面,凝聚著科研人員的智慧和汗水,也見證了科研人員作出的不懈努力。我在影響力有限的小文中,順便介紹最新的研究成果,也是對科研人員的貢獻和付出,表達深深的感激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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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現代農業耕作的大背景下,人們感覺到來自天南地北的稻米品種繁多,琳瑯滿目,而且選購的渠道也很多。在我客居的江南富庶之地——無錫,盡管工業化和城市化水平很高,但在遼闊的環太湖平原,有六十多萬畝的水稻田星羅棋布,稻香彌漫。離我的居住地不遠的安鎮一帶,就是太湖水稻示范園,在這里,古老的農耕文明與現代農業研發相輔相成,煥發出勃勃生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而祖輩們代代相傳農耕的艱辛我們怎能忘懷?讓孩子們、年輕人也時不時親近稻田,適時感受一下農耕的艱辛,也是當代人親近稻田、感悟人生的必修課之一。
在稻田豐收的醉美時刻,一群群被稻香召喚的孩子們,也紛紛走出校園,走進田野,開展農事研學活動。在歡呼雀躍之中,只見學生們進入稻田,左手抓稻,右手揮鐮,體驗著收割的艱辛和快樂。一些農業產業園、家庭農場適時推出了稻米文化、果蔬采摘等社會實踐內容,學生們在不經意間,就尋找到了心中那份詩意的田園生活。
當館舍里的書香藝術遇到泥土里的稻香,又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古詩詞里浩如煙海的關于稻花、稻子豐收的膾炙人口的詩句,在現代的稻田里相遇,會產生怎樣的聯想?
在“青綠”與“金黃”之間切換的稻田色塊,也給了文人們更多的靈感。興之所至,有人當場作詩,有人揮毫潑墨,以即興創作的方式言說對勞動生活和勞動人民的熱愛,在創作中學習交流,收獲知識與喜悅;然后,利用難得的好時光,與新朋舊友一起圍爐煮茶,感受細微真摯的生活之道。
當地朋友說,去年稻田圍爐煮茶火了,今年稻田咖啡店又熱了。在一望無際的稻田旁邊,邂逅一家咖啡館,在風吹過田野的沙沙聲中喝著咖啡看云卷云舒、稻浪起伏,應該是不少人心目中的“詩和遠方”啦。
在徐塘橋村高標準的稻田邊上,一排白墻黛瓦的村屋前,一座小而精致、名為“因花而開”的咖啡館與我們不期而遇。喝什么咖啡、用哪里的豆子、手沖的技藝,這些都不重要,要的就是一個放松感。咖啡館姓楊的老板是一位喜歡騎行、露營的95后,在一次愉快的騎行中發現了這片稻田后,當即決定在家門口打造一座鄉村咖啡館,希望來到這里的游客可短暫逃離城市喧囂,享受香濃的咖啡,感受大自然的寧靜與美好。
大片的稻田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美得如同一幅幅油畫,吸引了很多繪畫、攝影愛好者前來打卡。“鄉村咖啡館是一種生活態度,也是一種生活情趣。”攝影達人陳先生一直有個拍攝一百家“稻田里的咖啡館”的計劃,今年已陸續打卡了十幾家,其中就有好幾家“村咖”。陳先生介紹說,像陽山南頭文化村里的“判斷題”、仙木里、看山書局,而宜興上壩村的“茶山食野”是老網紅了,還有開在胡埭坐擁整片茶山的山茶嶼,楊巷鎮鄔泉村的“稻夢咖啡”甚至搬來了綠皮的火車車廂……這些咖啡館依托村落、稻田,視野開闊,景致很好;有些還兼具書吧、茶室、文化空間等功能,各具特色,美美與共,與城市里的咖啡館相比,別有一番情趣哦。
稻田與咖啡的組合,新穎又合拍,不僅為顧客提供一杯咖啡,更提供了自然環境、人文環境等諸多元素。“在鄉村旅游的迭代升級中,來自城市的醇香咖啡,與有顏值、有韻味的美麗鄉村正在走向融合。”一位朋友對我說。
這江南的村落,這起伏的稻田,不就是梭羅的瓦爾登湖,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們心目中“詩意地棲居”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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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稻浪起伏的田間小道,捧起一把香噴噴的稻穗兒,很自然地聯想到,從一叢秧苗到一串稻穗的艱辛之路,像極了每個人走過的一生。
吾心歸處是稻田。——沉思之間,突然感到有老者吟哦著這樣一句話,從稻田深處向我走來。他的腰身有些佝僂,但步伐穩健,微笑著向我們打著招呼,他,不就是袁隆平老先生嗎?
袁老永遠是一副笑瞇瞇的神態。他拍拍我的肩膀,親切地說:禾下乘涼夢,我是真做過的。我夢見水稻長得有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掃把那么長,顆粒像花生那么大,我則和助手們一起坐在稻穗下面乘涼。科學探索永無止境,我的另一個夢啊,就是讓雜交水稻走向世界、覆蓋全球的夢。
聽了袁老的話,我的眼前又出現了湖南安江和海南三亞南繁基地的水稻田里霧氣升騰、秧苗茁壯。清楚地記得袁老去世的日子:2021年5月22日。這是這個季節,正好是水稻揚花灌漿的時節。
《袁隆平的世界》一書的作者、嶺南摯友陳啟文回憶說,這位一生躬耕于稻田里的老人,真像遠古時代那位牛頭人身的神農啊!記得2019年的秋分時節,我去看望他時,這位鮐背之年的老人,依然在稻田里忙碌著。袁老一低頭,脖頸間就淌出一長串熱汗,那弓著的背脊冒出白騰騰的熱氣。人非草木,而稻子也懂世態炎涼、人間冷暖,黃燦燦的稻穗,那么熱烈地簇擁著這位“老農”,在一雙慈目的注視下愈發顯得金黃了。
袁老伸出雙手撫摸著還沾著露水的稻穗,而那稻穗一經觸動,便散發出陣陣的稻香。袁老深深地嗅著,凝神看著,那眼神就像看見了茁壯成長的兒女,興奮得兩眼煥光,兩頰發紅……
秋意濃,稻谷熟,繪就江南豐收景。隨著金風的吹拂,袁老仿佛伴隨著我們,一次又一次在稻田里徜徉。田埂濕滑,雜草絆腿,腳下一個趔趄,嗬,我等還真趕不上袁老的步伐呢。
袁老一生致力于雜交水稻技術的研究、應用與推廣,他不畏艱辛、執著追求、大膽創新,勇攀雜交水稻科學技術高峰,建立和完善了一整套雜交水稻理論和應用技術體系,創建了一門系統的新興學科——雜交水稻學,發明了“三系法”秈型雜交水稻,成功研究出“兩系法”雜交水稻,創建了超級雜交水稻技術體系……
而在這個感情飽滿的2023年金秋,從袁老夢牽魂繞的三亞南繁基地傳來消息,今年雙季稻試驗示范項目迎來豐收季。經專家測產驗收,“吉豐優1002”號平均畝產達607.56公斤,是一個十分優良的超級稻品種。
過了幾天,又一個喜訊傳來,農技人員對江蘇徐州市茅村鎮檀山村引種的超級稻“利兩優168”號完成測產,畝產750公斤,實現了11%的畝產提高。據袁隆平院士生前秘書楊耀松先生確認,此次在徐州試種的超級稻,將該品種的種植緯度推高約3度,向北推進了500公里,畝產也比主產區提高了12%。
這,就是中國的農科人員獻給袁老、獻給金秋最好的禮物。
列舉這樣多的數字,實在是不忍忽略農科人員智慧和汗水的結晶。腳踏一方稻香四溢的沃野,手捧一捆沉甸甸的稻穗,霎然間明白,大地除了泥土的氣息、谷物的芬芳,還有天地人間最為真切的味道——不帶一絲雜念的奉獻。優質的稻種進入肥沃的土壤,就會長出超越基因的稻子;而高尚的品德植根于一個偉大的時代,就會升華到常人難以企及的人生高度。你看,他用顫巍巍的雙手,打開了寫給母親、寫給大地的那封信,那情真意切的話語,就在稻田里輕輕回蕩:
稻子熟了,媽媽,您能聞到嗎?……隔著二十一年的時光,我依稀看見,小孫孫牽著您的手,走過稻浪的背影;我還要告訴您,稻芒劃過手掌,稻草在場上堆積成垛,谷子在陽光中嗶啵作響,水田在夕陽下泛出橙黃的味道。
媽媽,稻子熟了,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