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張邦昌偽楚政權的建立及其動因

【摘要】金軍攻破北宋都城開封后，設立偽楚政權作為統治中原地區的代理人。對張邦昌偽楚政權的建立背景及背后的各方力量角逐進行考辨，可以窺覓張邦昌其人及當時局勢，且對理解南宋初期政局有一定作用。金人擇立張邦昌是其統治意志的外在表現，且蘊含著對中原地區深刻的思考，而偽楚政權的興起與金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其覆滅卻與南宋政權特別是趙構個人的擔憂息息相關，因此對于偽楚政權的建立及其動因有可探討的空間。

【關鍵詞】張邦昌；偽楚政權；趙構

【中圖分類號】K2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6-006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6.021

對于張邦昌及其僅僅存在33天的偽楚政權，學術界仍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

一種觀點認為其乃受金人脅迫。張偉《論張邦昌“偽楚”政權及其影響》即認為金人擇立張邦昌為傀儡不是偶然的，而是決策層深思熟慮的結果[1]。姚大勇《張邦昌僭偽考辨》從金人選立張邦昌的角度、張邦昌“在位”時的表現以及金兵退去后張邦昌的一系列舉措，認為其并非真正的亂臣賊子[2]。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是張邦昌純粹出于自身利益，是賣國求榮的表現。劉子健在《南宋成立時的幾次危機及其解決》一文中認為張邦昌是因金兵北撤無所倚恃，才轉而尊孟氏為元祐太后及支持康王的[3]。嵇文甫《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二月十八日對新史學會河南分會演講》認為秦檜和張邦昌都屬于賣國之徒[4]。

金人為何選中張邦昌？背后有著怎樣的力量角逐？偽楚政權緣何迅即滅亡？諸多問題還存在可以繼續探討的空間，本文擬對上述問題略作考辨。

一、偽楚政權建立的力量角逐

對于靖康之難記述較詳細的為北宋末年丁特起所著《靖康紀聞》，其序中記載：“（靖康元年）春正月五日，金人擁兵犯京城。閏十一月二十五日，陷京師。明年，春正月十日，邀皇帝出郊。二月六日，廢帝。三月七日，改偽楚，立張邦昌，僭號夏。”[5]即首先金人入侵，既而北宋滅亡，隨即金人立張邦昌為偽楚皇帝。只不過敘述得過于簡略，但還是真實可信的。金人兵臨城下后，國破危亡之際康王自薦前往金營議和，張邦昌副之，在此期間還發生了姚平仲夜襲金營失敗一事，斡離不詰責張邦昌，邦昌答“此非朝廷意，恐四方勤王之師各奮忠義，自結集為此舉耳”[6]2440而逃過一劫。因康王表現淡定從容，于是金人換質肅王，而且“初，邦昌力主和議，不意身自為質，及行，乃要欽宗署御批無變割地議，不許；又請以璽書付河北，亦不許。”[7]13790由此可見，欽宗根本不顧張邦昌與議和人員生死。后金人攻入汴京，二帝北狩，而原先的中原之地需要有人統治。那金人為何要擇立張邦昌？

（一）從金人角度看

一是企圖以“以宋治宋”或“以漢治漢”。《大金吊伐錄校補》載：

“肆朕纂承，不敢荒怠……蓋我有大造于宋也。不圖變誓渝盟，以怨報德，譎詐成俗，貪婪不已。加以肆行淫虐，不恤黎元，號令施張，紀綱弛紊。況所退者非其罪，所進者非其功，賄賂公行，豺狼塞路，天厭其德，民不聊生，尚又姑務責人，罔知省已……”[8]435

這是金人初步想要立張邦昌為傀儡政權的皇帝，以便“以宋治宋”或“以漢治漢”，遏制“中國”以圖進取。

二是企圖造成“民宜混同”之既定事實。從《大金國志校正·立楚國張邦昌冊文》中更可明顯感覺到這一點：

“今者國既乏主，民宜混同，然念厥初，誠非貪土，遂命帥府，與眾推賢。僉曰，太宰張邦昌，天毓疏通，神資睿哲，處位著忠良之譽，居家聞孝友之名；實天命之有歸，乃人情之所徯，擇其賢者，非子而誰？是用遣使諸官都部署、尚書左仆射權簽樞密院事韓某等持節備禮，以璽冊命爾為皇帝，以授斯民，國號大楚，都于金陵。自黃河以外，除西夏新界，疆場仍舊。世輔王室，永作藩臣。貢禮時修，爾勿疲于述職；問音歲致，我無緩于忱誠。”[10]451-452

冊文先大肆鞭撻北宋，指責北宋變誓背盟，以怨報德，貪婪不已，肆行淫虐，以致綱紀紊亂，民不聊生，所以金要替天行道，以使民宜混同，進而要與眾人推賢，并極力夸耀張邦昌，使其“世輔王室，永作藩臣，貢禮時修”，金人就是要將張邦昌變成中原地區的“王”，以作為金朝藩屏，拱衛金朝。然后達到“民宜混同”，將中原地區變成金的實際根據地。

（二）從張邦昌的角度看

一是張邦昌的政治地位及對金態度。靖康元年正月，張邦昌拜少宰兼中書侍郎，隨康王趙構一起去金營留質，并承擔談判事宜。二月，宋金和議達成，因康王氣定神閑的表現使得金人換掉康王為質，邦昌此時官位晉升仍然留在金營作人質。后金兵撤還攜邦昌北上，在經過州縣時希望守城軍士百姓臣服于金人。當時的人紛紛罵他“聽聞百姓流離失所反而愉快跟從，需要為國盡忠效力則畏縮不前，哪里是安邦定國的國之柱石呢？”而且“賊人所說的話言聽計從，賊人想要的通通給予，從未聽說有說過一句折損敵人的話語。”[11]263而且張邦昌是力主議和的，并曾力贊欽宗南逃襄陽。再者張邦昌歷仕徽宗欽宗兩朝，政治地位顯赫，而且對金人奴顏婢膝，自然而然地金人就想扶正他，所以“金人非常歡喜。”[11]773

二是與張邦昌個人的性格特點關系甚大。張邦昌一向軟弱，《三朝北盟會編》載張邦昌“膽子很小非常怕事”[11]681，靖康元年，聽說要去金營和議，身為正二品高官的他，居然被嚇哭。高宗也因此說他“言行過于慎重，絲毫不敢疏忽。”[11]752而且之后姚平仲夜襲金營未成，被斡離不一嚇，張邦昌就“恐懼涕泣”[9]13，不可自已。可以說，金人威逼張邦昌，恰好抓住其性格弱點；而邦昌這種懦弱的性格，亦是其屈服于金人而被迫“僭越”的一個重大原因。

（三）從北宋舊臣的角度看

當時國家已破，二帝北遷，北宋舊臣又該何去何從？這是擺在他們面前的現實問題。這其中有主動為金人服務，阿諛奉承的人，如徐秉哲、王時雍，還有借機偷竊禁中寶物，公取嬪御的人，如洪芻、胡思，更有一大部分消極接受偽職，只求保留身家性命的人，如范宗尹、馮澥，同時也有雖處偽庭，依舊堅持自身忠貞的人，如趙鼎、張浚。[12]

當時張邦昌無可奈何，但金帥讓北宋舊臣勸進，時任翰林學士吳幵、莫儔勸請曰：“聞建邦立都，必立君長……伏惟太宰相公，名高今古，學通天人……以機政為慮，而不以固避自嫌。上體大金擇立存撫之意，下副國人推戴為主之望。”[9]100可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王時雍、徐秉哲、呂好問對張邦昌說：“大金欲冊立太宰，三日不立，將夷宗廟，殺生靈。”張邦昌對王時雍等說：“諸公怕死，又掇送與邦昌邪？雖暫假而歸，焉可免禍！”但有人又說：“相公城外不死，今欲死，涂炭一城邪？”于是“時雍等強之，邦昌引刀自裁，眾奪之。遂議推戴文字，至金國軍前”[11]625-626，至此，張邦昌才不得已進位。但同時張邦昌也預見了自己的結局，即“某以九族保此一城人。”[10]427北宋舊臣中“大抵往來議事者，幵、儔也；逼逐上皇以下者，時雍、秉哲也；脅懼都人者，范瓊也，遂皆擢用。”[13]北宋舊臣要么不屈守節義而死，如李若水、張叔夜等；要么尋地避禍，如趙鼎、張浚等；要么在既定事實下，勸進張邦昌，并接受偽楚官員任命，如莫儔、王時雍等。他們之中有的是從權計議而為之，有的是欣然為之。

二、偽楚政權建立的動因

關于張邦昌的仕宦，《宋史》載：“張邦昌字子能，永靜軍東光人也。舉進士，累官大司成，以訓導失職，貶提舉崇福宮，知光、汝二州。政和末，由知洪州改禮部侍郎。首請取崇寧、大觀以來瑞應尤殊者增制旗物，從之。宣和元年，除尚書右丞，轉左丞，遷中書侍郎。欽宗即位，拜少宰。”[7]13789-13790從史料記載看，張邦昌當時以少宰的身份隨康王出使議和，一般都認為，張邦昌一錯力主議和，二錯向欽宗要署御批無變更割地議，三錯當偽楚政權皇帝。

（一）從議和角度來說

群臣一向將議和歸為叛臣的特質，而這一表特質投射到張邦昌身上，極為吻合，因為邦昌力主議和，同時又是金人多喜之的傀儡最佳人選，所以秋后算賬時一些罪行正好由他來承擔。

（二）從向欽宗要署御批無變更割地議來看

張邦昌也并非憑一己之力許割地。《大金吊伐錄校補》和《宋少主敕太原守臣詔》中提到：“應中山、河間、太原并屬縣鎮及以北州軍，已于誓書中議定，合交割與大金事。”[8]162議和割地本就是欽宗與上層官僚的決策，不是單單一個張邦昌就能改變的。

（三）從當偽楚政權皇帝來看

從表面看，張邦昌并無稱帝之意，在實際行為上，張邦昌自己仍恪守臣禮，《大金國志》載：“邦昌僭位首尾三十三日，不御正殿，不受常朝，不山呼，見群臣稱‘予不稱‘朕，旨稱‘面旨，由內降只曰‘中旨，宣示四方則曰‘宣旨……大抵每事不敢有僭意，逼迫金國之命爾。”[10]428《宋史》《金史》《東都事略》《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皇朝編年綱目備要》等史料亦涉及張邦昌被強立為帝后的種種表現，這也說明他接受了下臣建議，不使自己成為眾人攻擊的對象。

而且在金人洗劫汴京城時，“邦昌請不毀趙氏陵廟、罷括金銀、存留樓櫓、借東都三年、乞班師、降號稱帝、借金銀犒賞，凡七事，敵皆許之。”[9]84-85其后上書金帥：“邦昌聞之，先圣云，何以為臣？曰仁；何以理財？曰義。人君之于天下，惟以百姓為本……邦昌不任哀懇，惶懼之至。”然后金人“已議捐止。”[9]89-90再上書請還馮澥、郭仲荀、曹輔、譚世勣等人。

在張邦昌與翁彥國書中亦可見其誠心，書曰：“國家之變，千古未聞，昧陋所遭，可謂奇禍。誠以保存廟社，拯救生靈，使京城免于焚蕩，以濟遠圖，其心明于皎日。今幸虜騎已退，道路可通，即遣使東州，具申夙志……惟中丞相與勠力，共濟艱難，迄成康功，以永丕祚，是所望于公……”[11]664張邦昌之所以委就，是不忍宗廟被毀，生靈涂炭，也有不愿成為歷史罪人的意圖在，但不管怎樣，其所作所為還是盡到了臣子本分的。

而且張邦昌此后確實是在逐步實施還政趙氏的一系列舉措。呂好問于三月末即“啟邦昌曰‘宜速尊崇元祐太后，邦昌乃定議。”[11]677金兵北撤后，宋各路勤王之師陸續抵達汴京。四月四日侍御史胡舜陟上書張邦昌：“今四方勤王之師云蒸霧集，彼為趙氏而來，豈有從吾號令？閉門拒之有同兒戲。伏望即降指揮正其名位，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于內，陛下以太宰治事于外，特遣大臣往迎康王，明以此事，播告將士，孰不欣然悅服……”[11]671建議張邦昌尊孟氏為元祐皇后，以示還政趙宋。四月八日，監察御史馬伸又言：“伏望相公速行改正，易服歸省，庶事稟取太后命令而后行，仍速迎奉康王歸京。”[11]676四月九日張邦昌“恭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以俟復辟。”[11]677之后派遣謝克家攜帶“大宋受命之寶”[6]2502至大元帥府。四月十日，元祐皇后正式垂簾聽政，張邦昌退位，以太宰理事。至此，偽楚政權覆滅。

但張邦昌退位并不意味著可以得到南宋群臣乃至趙構的諒解。于趙構而言，張邦昌是可利用的，在皇權未穩人心浮動之際，趙構對張邦昌贊譽有加：“因為你祖宗宗廟才沒有被毀，百姓獲得周全啊，你的功勞可以和伊尹、周公相比了。”[14]969并詔曰：“張邦昌知幾達變，勛在社稷。朕寵以王爵，欲與同理萬務，而牢避莫奪。可依文彥博例，一月兩赴都堂，急速大政，令宰執就第商議，以稱朕優賢倚賴之意。”[9]146而太后告天下書亦云：“眾恐中原之無統，姑令舊弼以臨朝。扶九廟之傾危，免一城之慘酷。”[6]2503

而等到政權平穩過渡，張邦昌的價值喪失殆盡，其亦難逃一死了。可以說張邦昌是金人和趙構政權的雙面棋子，當這枚棋子無用處之時，趙構就拿“邦昌僭居內庭，華國靖恭夫人李氏數以果實奉邦昌，邦昌亦厚答之”一事做文章，于是高宗降御批“邦昌僣逆，理合誅夷，原其初心，出于迫脅，可特與免貸，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趙構雖稍念還政之功，但時局使然，處置張邦昌已成必然。后又因“語斥乘輿”而“賜死潭州”[7]13793。

其實，致使偽楚政權覆滅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張邦昌所謂的“僭逆”，還有南宋政權以李綱為代表的主戰派的推波助瀾，以及趙構本人完成皇權過渡后認為張邦昌已無多少利用價值，而且殺掉張邦昌等人既可以取得士大夫的支持，又可以收攏民心。

高宗即位后，李綱上“十議”書，其中“四曰議僭逆。謂張邦昌為國大臣，不能臨難死節，而挾金人之勢易姓改號，宜正典刑，垂戒萬世”“五曰議偽命。謂國家更大變，鮮仗節死義之士，而受偽官以屈膝于其庭者，不可勝數。昔肅宗平賊，污為偽者以六等定罪，宜仿之以勵士風”[7]11252-11253，兩條都明確要求嚴懲張邦昌及受偽命官員，以此來警戒臣子、激勵士氣。一開始趙構想回避這個問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上與潛善等謀之，翌日，出其章付中書，惟僭逆、偽命二章不下”[9]165，十議只把僭逆、偽命兩議留中不發。但在李綱的一再堅持下，他被迫答應廷辯。

從《宋史·李綱傳》的記述來看，李綱認為，張邦昌僭逆之罪無可辯駁，其行為已違背“春秋之法”，因而“人臣無將，將而必誅”這點與王稱的說法相差無幾，王稱認為“邦昌之僭，良由脅迫，及金騎已退，乃納政孟后，歸璽康王，其心亦可見矣。然圣人之大寶曰：位邦昌乃起而代之可乎？春秋之法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特嚴焉，茍于大位而不問，而曰：‘彼脅迫也，是豈春秋之志哉！然則邦昌之死，其亦合于春秋之法也，何矜宥之有云。”[15]969-970

李綱在《宋史》中的論辯與《三朝北盟會編》中《李綱時政記》的說法幾無二致。他進而指出，“陛下欲建中興之業，而尊崇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誰不解體？又偽命臣僚，一切置而不問，何以厲天下士大夫之節？”幾乎句句不離張邦昌僭逆，其間，他甚至以離職相抗，“臣不可與邦昌同列，當以笏擊之。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罷臣”[7]11254，語氣異常堅決。黃潛善、汪伯彥等則極力為張邦昌辯護，“詰難數四，方屈服。”[11]771

事實上而言，致使張邦昌死亡的根本原因還是趙構認為自己的皇位會因張邦昌偽楚政權而受到動搖。因此，建炎元年六月初四日，張邦昌被授以節度副使，潭州安置。后南宋朝廷又“因為隱秘之事殺了他。”[15]1759可謂水到渠成，一舉多得，趙構實現了自己維穩、攏心的目的。

三、結語

張邦昌被列入《宋史·叛臣傳》，在《東都事略》中也被列入僭偽傳。張邦昌“僭逆”為帝僅三十三天，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帝王，史書記載說其是因金人逼迫，但最終還政于趙宋，完成了一段平穩過渡期。后來的歷史學家有的以此為其忠心于北宋王朝，無意皇位的佐證，但有的歷史學家卻認為這是張邦昌故作姿態，進而自保的操作，眾說紛紜。

張邦昌偽楚的建立是時局使然，在當時宋弱金強的大背景下無法改變，而金人為了“以漢治漢”而立張邦昌，張邦昌本人確無當皇帝的野心與能力，其在國破危亡之時坐上“偽楚”政權的皇帝寶座，與后來的劉豫同樣在金人扶持下建立的“偽齊”政權大不相同，一個是不情不愿，無能為力；另一個是你情我愿，一拍即合。當然，要說他在國難面前毫無過錯，也不符合史實，他的割地賂敵的主張無疑是錯誤的，做偽政權皇帝客觀上也有利于金人的侵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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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肖月，湖南邵陽人，湖南科技大學碩士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