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挽棠

《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這本書研究的是1949—1999年間一個中國村莊的發展變化,研究視角集中于普通個人、兩性和家庭關系的變化。[1]閻云翔教授20世紀70年代曾在東北當過7年農民,1989年他作為人類學家回到村子里,在那里進行了十多年的田野調查。作者以下岬村為研究基點,記錄了這里經濟制度、公眾生活與社會關系的變化,發展創新了田野調查的模式——采用個人中心的民族志方法,重視訪談并反復調查,與觀察對象一同經歷了一些道德體驗,即使并不能完全理解。最終作者記錄的事實支撐了以下幾個論點:家庭內部權力關系轉變;青年更加富于個人主義精神;思想和物質欲望需求上升等。2005年列文森圖書獎以這樣的獎辭評價這部杰出的鄉村民族志:“他以知情人的視角,準確描繪了普通村民的個人經歷和精神世界。他的研究涉及廣泛的主題,從最常見的社會關系、家庭財產、老人撫養等,到最私密的愛情、兩性關系、避孕和性動力等?!?/p>
一、結構垂直精練,內容引人深思
這本書整體以及每一章內部呈現總分總結構。第一章縱觀下岬村這一本土社會道德世界的變化的大背景,二至八章考察私人家庭生活的種種變化以及細節,最后得出概括性、抽象性、普遍性的結論。作者的研究思路從前往后,從核心到宏觀,從年輕人到長輩,從個人到兩個人之間交往,再到家庭的變化,最后是對國家宏觀變化的概括,從內向外,環環相扣。
在閻云翔之前,關于中國家庭親屬關系的研究都集中于對家庭制度和家庭生活的書寫,個人生活和個人情感經驗是被忽視的。以往對中國家庭研究最有影響的便是“合作社模式”,這種模式僅僅將家庭看成一個經濟實體,強調家庭關系的經濟利益導向以及集體行為方式等特征。而在《私人生活的變革》中,作者主要的研究內容是下岬村的私人生活。受菲利普·艾里斯(Philippe Aries) 和喬治·杜比(Georges Duby)的著作《私人生活的歷史》的啟發,作者領悟到私生活存在兩種形式:家庭的私人性質以及個體的私生活。在借鑒了亞瑟·凱博文(Arthur Kleinman)關于道德體驗的相關理論后,作者將“私人生活”看作一個道德過程,并注重觀察人際間的道德交流。先是個人擇偶和愛情的變化,“從自主到浪漫”,然后研究兩性關系和夫妻關系重要性的增長,觀察到家庭關系的結構性變化,人們開始重視私人空間與隱私權,還有家庭財產與個人財產權利,進一步論述了贍養老人與孝道傳統的衰落,最后總結了國家、家庭與個人50年間相互關聯的發展。除了要彌補以往研究的疏漏之外,作者也認識到時代的變化、個人主體性的增強影響了“家庭”的含義的建構,以往的研究視角已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必須采取新的研究視角才能解決這種模式的失效。
在作者觀察記錄的實例中,下岬村生活變化基本符合馬克思“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規律。人不是簡單的經濟人,兩點一線忙于生產和休息以待再次投入生產,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需要去努力維持社會關系。下岬村的生活富裕之后,農業機器幫助人們解放對人力的需求,反之生活消費需求增高,于是人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人們有時間發展思想,打量起周邊的世界,想做的事情和想要的東西變多,下岬村的人不再像過去隨波逐流遵循傳統,而是開始有自己的想法。概括而言,在社會整體生活水平上升之后,機器解放了雙手,人就開始尋求更多促進關系的方式。
通過這本書的研究可見當時的社會文化結構已經出現青年人中核心家庭增加,個人主義思想增強,兩性關系親密,重視私人空間等現象。這本書的研究還可以體現社會的發展,在1949—1999年,老一輩話語權下移到年輕人,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越發重要,消費主義興起,許多方面都在發展變化。私人生活的變革主要發生在家庭和個人兩個層面。首先是家庭的非制度化,家庭成了私人生活的中心,而不再是單純的經濟和政治制度,私人家庭逐漸崛起。另外就是家庭內部的個人的獨立私生活成為農村生活的主導。在作者的描寫中,家庭關系的軸心從父子關系到夫妻關系的轉變體現了家庭層面的變革,而私人家庭中農村青年擇偶過程的變化體現的是青年個體對愛情的體驗。家庭財產分割、養老問題的探討則是探討私人生活變革中的困境和憂慮。在結論中,作者指出,過去50年的變化代表了私人生活雙重意義上的轉變:私人化家庭(private family)的興起和家庭內個體的私人生活。這種變化的本質在于個性的發展,而不是家庭的規模和結構。
二、值得學習的民族志范式
《私人生活的變革》開拓了傳統人類學的新視野,提出了研究私人生活的新模式。它細致地展現了從 1949年到 1999年橫跨 50年的鄉村私人生活變遷的圖景,諸如彩禮、婚姻、兩性關系等極為隱私的話題,這些都是極富趣味的,因此被譽為第一本探討“私人生活變革”的民族志。《私人生活的變革》對于田野調查進行了發展創新,采用了一種個人中心的民族志方法。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為了取得村民的信任和理解,獲得真實的訪談資料,作者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不僅捕捉到了較為真實的喜怒哀樂,還獲得了受訪者對自己道德經歷的剖白。作者根據自己的經驗,就如何深入開展田野調查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田野調查也是民族志工作者的精神參與過程,多次訪問同一個田野調查點是有好處的。[2]
在本書的田野調查中,作者用訪談法代替問卷法,因此能夠以更輕松的方式得到更真實的答案,而且更具有靈活性,能夠隨機應變。在訪談過程中,作者考慮到答案的誤導性從而進行反復調查。特別是在面對敏感私生活問題時,訪談對象可能會說假話或提供假消息,為了減少誤導,作者進行了多次訪談,反復問同樣的問題。在文字信息之外,作者還會觀察訪談對象的動作語言細節,對其回答持懷疑態度,然后從非直接途徑去查證,這種注意細節的精神和懷疑查證精神是民族學學者需要具備的品質。因為本書探討的是私人生活的變遷,涉及隱私話題的問題,下岬村村民即使與作者有很深的交情也依然不太愿意透露他們家庭的細節,不愿意評說對家人及其他人的好惡。顯然,受訪者可能會故意撒謊或提供虛假信息,尤其是涉及敏感的私人生活問題時。同樣重要的是要意識到,在前一次訪談中撒謊的人在隨后的訪談中可能會說真話,所以多次田野調查有利于減少誤導。一次性的問卷調查有時候會收集到錯誤的信息,而參與觀察和訪談可以檢驗信息的準確性。
作者了解社會現狀的方法不是從宏觀角度,而是在人們的回答中構建真實的社會發展狀況。在訪談中,作者詢問人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通過他人想法完善對這件事的社會評價,也就是了解了這方面的社會現狀。除了訪談記錄之外,作者還列出清晰的數據表格,使得下岬村這些年來社會生活的變化直觀可見。
《私人生活的變革》在寫法上沒有使用過多專業術語,而是選擇了口語化的直白敘述。通俗易懂的寫法在表達方面能清楚將人簡單代入當時的情境畫面。在書中,村民日常生活中說的口語如“爺爺變孫子”“婦女上了天”雖然夸張但也是社會生活變化的側面證據。但通俗易懂的寫法并不代表作者完全摒棄學術性,例如“擇偶”“彩禮”“嫁妝”等日常生活常見用詞,作者先下定義再記錄現狀然后分析,有些村子里的方言俗語作者也會在括號內給出解釋,比如“空囤子(指他們的老房子)”。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理論假設和結論之間并不總是一致,理論假設總在田野中修正。作者提到,接受過人類學訓練的他,在田野調查過程中,幾乎是本能地從當地人的角度去了解他們的生活經歷,收集了大量乍看之下與當前研究項目無關的信息。注重生活細節的人種學研究方法反過來又在作者的寫作中引入了許多與最初的理論假設相矛盾的故事和人物。本書中的許多案例和人物都是在寫作過程中自發產生的,與作者在概述中勾勒的內容截然相反。這些細節本身往往顯得微不足道,但一旦結合起來,就會揭示出重要的趨勢。這也是“不浪費的人類學”的最好寫照。
三、民族志方法的矛盾與發展
關于《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的評價并不是只有褒揚,也有爭論。一些學者對其客觀性表示懷疑,因為此書在表達上存在過強的感情色彩,文學表達與客觀理性的矛盾也是后現代民族志方法長期受到質疑的原因所在。在古典民族志階段,“科學”偏向弱化了民族志的外在藝術性,而在后現代民族志階段,“藝術”偏向弱化了民族志的本質科學性。民族志要走向現代,就必須在這些爭論和反思中繼續前行。[3]
《私人生活的變革》中使用的“個人中心的民族志”是一種類似于生活史的方法,屬于 “道德民族志”的范疇。該術語由羅伯特·列維(Robert Levy)提出,是一種描述和分析人類行為的主觀體驗和心理過程的近乎體驗式(experience-near)的方法,它試圖接近行為者的實際體驗。該方法類似于通過地圖或航拍照片來描述一個社會。“個人中心的民族志”描述的是“個人”的生活細節,將“個人”作為心理過程和主觀體驗的焦點(locus),從行為、意圖和興趣等方面表現人類的行為和主觀體驗,以及社會和文化的形成過程。[4]霍蘭(Horan)提出做個人中心的民族志研究的三種方法是:關注當事人講述的個人經歷;參與式觀察信息提供者的行為和對他們重要的事情;關注人們生活經歷中不為人知的、誠實的和難以啟齒的方面。這三種方法都有其局限性。這是因為 “我們所經歷的生活不是我們所體驗的生活”(life as lived is not life as experienced)。作者提出,為了研究個體體驗的感覺(the felt flow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s),需要結合這三種方法對當地進行詳細的研究。在民族志寫作中,個人敘述與客觀描述共存,這是因為民族志寫作協調了學科中個性與科學權威之間的矛盾,自從實地考察成為方法論的規范以來,這種矛盾尤為突出。[5]詹姆斯·克利福德稱之為人類學“學科相融合客體與主體實踐的不可能實現的企圖”。[6]
人類學對主體性和實踐等概念的關注終結了“社會中心主義”和結構功能主義等傳統的整體觀。[7]“自我”“意識”“情感”和 “話語策略”等概念開始進入人類學研究領域,并成為研究個體社會實踐、社會表現和主觀能動的關鍵概念。筆者認為,個人中心的民族志恰恰是對傳統標準的一種突破,個人中心的民族志與傳統標準不協調的地方可用于反思傳統標準的缺陷,在社會學科的研究中,一味尋求自然科學一般的檢驗方法無法完全適應質性研究,尤其對于人的自我意識方面的研究,難以用一個統一的量化標準去規范統計數據。自我民族志的方法在能夠靈活收集調查對象觀點意識的同時,確實存在信度和效度難以證實的缺陷。雖然必須避免以傳統意義上的可靠性和有效性來評判這種非常規定性研究方法的優缺點,但既定的科學和相對實用的標準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民族志方法使用過程中的隨意性、模糊性和簡單化因素。[8]
注釋:
〔1〕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 (1949—1999)[M].龔小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2〕閻云翔,張澤清.小地方與大議題:用民族志方法探索世界社會[J].世界民族,2014(1):54-58.
〔3〕李銀兵,曹以達.科學與藝術:民族志書寫的當代性[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37(1):93-100;108.
〔4〕張佩國,王文娟.道德民族志的情境化實驗[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40(1):124-132.
〔5〕張中奎,楊宇浩.論人類學民族學的田野回訪與田野再研究[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9,11(5):118-124.
〔6〕克利弗德,馬庫斯,編.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M].高丙中,吳曉黎,李霞,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7〕劉珩.民族志詩性:論“自我”維度的人類學理論實踐[J].民族研究,2012(4):37-48.
〔8〕蔣逸民.自我民族志:質性研究方法的新探索[J].浙江社會科學,2011(4):11-18,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