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友梅
(接上期)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得腸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么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您,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您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一改,編個什么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您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您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一邊說著一邊領進一個人來:“你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板!”
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這么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兒里掏出來的真話!后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么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文明開通、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坐一會兒,咱們認識一下。”
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板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么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
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各住一間,兩間作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墻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里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折子。茶幾上擺著架帶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后,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工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鳳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涂脂粉,只淡淡地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發松松的往耳后一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
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里,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仿佛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后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只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后,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蔭。”
那五知道“量活”是做幫手的意思。就問:“什么事呢?”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么讓他省下呢?”
那五說:“有這么一說,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愿地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凈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地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么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您細說說這里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絕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兒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臺后,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然得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賬,謝儀我也面呈不誤!”
那五興致勃勃地說:“行!■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泄露。還有,您得換換葉子!”
“什么叫葉子?”
“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爺。少爺們別看手松,可底不厚,鎮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沖了還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家、有產有業的身份。”
“行!”那五笑道,“裝窮人裝不像。作闊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頭一眼就看著您不凡呢?”
臨走,賈鳳樓把個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去添補著用。”
那五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九
那五回到家,卻跟云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云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兌兩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云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您改改,保您穿出去打眼。”說著云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后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云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做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得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地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云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云奶奶已經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里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的、細批的八字的、圓夢看相的、拔牙補眼的、戲裝照相的……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里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勞七傷。”直到西頭,那五才看見秫秸墻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里托個柳條編的小笸籮,一面掂得里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
那五心想:怎么,這里改了賣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兒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大鴨梨、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墻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
“我姓那呀,怎么著,聽玩意兒還要報戶口……”
那人并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
“那五爺到!”
里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兒擁了過來,先請安后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臺。
茶社不大,池子里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靠后邊幾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臺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后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煞尾,就匆匆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臺是沒有后臺的。臺后墻上掛了些“歌舞升平”“聲遏青云”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妝艷抹的女人。臺前盡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臺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臺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臺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后排沖去,嘴里喊著:“錢來,錢來!謝!”臺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大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么,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鉆到臺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臺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十元!”臺上坐著的女人、臺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
“謝!”
賈鳳魁從座上裊裊婷婷走到臺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后接上假發,梳上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
“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臺口,拿木盤托著跑上臺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
臺上臺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臺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地說了聲:“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唰的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臺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于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里送到臺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把給那五塞到手中。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后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干凈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張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兒來給鳳姑娘捧場!”
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里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也算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兒,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人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算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梅料。云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云奶奶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后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賬叫人笑話,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十
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干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閑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臺,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里醒來,急忙鉆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干二凈。電車也收了。天橋左近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跳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后趕了上來。上邊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沖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們兒,碰上巡邏隊查夜,您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里說話,可并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么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
“老實坐著!”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廂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你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墻之下。這里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你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只一天了!”
拿刀的說:“少廢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
那五從里到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
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后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還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得都透心涼了。
慢慢地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念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后頭。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后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
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么著?那少爺呀?怎么總不來園子采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
“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么說的!”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里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么著,您先在這兒等會兒,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您可別亂動。要不叫警察看見說您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警察嗎?”
“嗨,您怎么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頓飯時,胡大頭領著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胡子說:“我當是誰呢,聽風樓主啊,怎么上這喝風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樓主了!”
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子上還有汗漬,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這是我出門作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干凈不干凈的不敢說,反正沒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
武存忠的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著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著練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著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小辛,劍擺平,別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沖鼻子尖打!”說著話領他們進了個門道,門洞里就擺著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忠領他們穿過這里,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一盤鬼子姜,一盤腌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座的工夫,他老伴兒又端來一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武存忠說,“那少爺也換換口味!”
那五生長在北京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氣凌人也不趨炎附勢。那五嘴上不說,心里覺著這么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您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也當喝風樓主嗎!”
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著滿口香甜,便湊趣說:“您這嚼谷還真是味兒,明兒我真來跟您學打繩子吧!”
“您吃不了那個苦!細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么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連手作套擺弄人,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
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游藝社。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嗎?”
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
大頭說:“唱與唱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里獻藝的是什么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還有是養人的賣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
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里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里,笑笑說:“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
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說。”武存忠說,“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號朋友,都跟派出所連著,他們有個規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錢是衣物,十天之內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里一份喜錢。”
那五說:“那么我馬上去報案。”
武存忠說:“只要一報案,當天可就銷贓。東西留著不是等報案的,凡是報案的都是沒門子的。”
那五說:“那怎么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過可以托人打聽一下。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斗勢力,后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這個范圍,所以我問您是不是實話。”
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兒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
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么。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么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云奶奶那兒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閑工夫?”
那五只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伙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里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干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
“您說,您說。”
“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族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勢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鉆。宣統在東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您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個后路!”
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伙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您別掛不住。依我看,您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么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您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蹋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我干什么去好呢?”
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說:“您教我唱戲怎么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稟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么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么大歲數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出戲算什么,可那能換飯吃嗎?”
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出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
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不會安分守己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云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愿,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別讓她死后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么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锃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不要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凈,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云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
胡大頭在府里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學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準話。過一會兒那五出去買菜去了,云奶奶就問:“剛才怎么個話頭兒?”
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么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這不是又云山霧罩嗎?”
云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準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
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伙一塊兒學,我不單教;二是您可別出去說您是我的徒弟!”
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怵!”
大頭說:“這您放心,我帶著您去,他們不能收費。”
從此那五就學了京戲。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有閑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臺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后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勁兒,練出點真本事,叫內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著轉了兩年,學會幾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臺。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并不好租。因為解放軍節節勝利,有錢人、當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云奶奶當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兒。
那五沒機會上臺,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經歷科”的票友,專門約業余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后來又上電臺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臺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楊波唱完“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游,八進科場,七篇文章,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著說:“婦女月經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癥,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捯氣似的忙說:“小孩沒有奶吃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
電臺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余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而找到電臺,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吃管住,一月給兩袋面。那五一想,這比在電臺磨舌頭有進項,就應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打,硬著頭皮待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兒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絕不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的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是押去挖戰壕也受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這兩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車吧,已經沒有奔城里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車錢,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著大腿唱《文昭關》。唱了兩天頭發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著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柜心眼兒好,給他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燈,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凈,剩下一袋給掌柜作房錢。掌柜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么點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那五拍了幾下門,里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
那五聽著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門牌,號數不錯,就說:“我!”
“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里,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干的,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來了?”
云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么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么檔子事?”
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后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云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里邊傷兵鬧得兇,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石頭胡同。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瞅冷子跑出來的。先在干姐妹家藏著,后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云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您。”
云奶奶嘆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里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著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著哭鼻子抹淚,咱娘兒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了。我沒兒沒女,你就做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干損德事!”
鳳魁痛痛快快地叫了聲:“媽!”娘兒倆摟著哭起來了。那五說:“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總這么藏著也不是事,紙里還能包住火嗎?”
云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
云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么認識的。鳳魁不肯說,云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
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
云奶奶說:“不對,那不至于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
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經過。云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么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又跺腳,還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
鳳魁也替那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
云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這大宅門里老一代少一代凈干些什么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痞惡棍怕八路,是怕斗爭,怕共產。您愁個什么勁呢?”
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沒看布告。按布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愁。可就是我沒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閑飯這一行了,看樣子不勞動是不行了。”
鳳魁說:“您還年輕,學什么不行?拉三輪,淘大糞什么不是人干的?您讀書識字,總還不至去淘大糞吧!”
“說的也是,我就擔心沒有人要我。”
十三
過了些天,段上的警察來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全算起義。在家瞇著的可以到登記站報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領兩袋白面和一筆遣散費。那五在街上看看穿軍裝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氣,就把他從飛機場揀來當小褂穿的一件破軍裝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襖外邊,坐車上南苑登記站去。登記站門口排了好長隊,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個個兒穿著破軍裝。那五就在后邊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進了屋。屋里一溜四個桌子,每個桌子后邊都坐著軍管會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張桌是個十幾歲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勞您駕,我報個到。”
“叫什么名字?”
“那五。”
“哪個部門的?”
“南苑飛機場,我是國民黨空軍。”
“什么職務?”
“教員!”
那小兵去到身后,從一大沓名冊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這本換了一本,又翻了一陣。
“你是什么教員?”
“唱戲的教員。”
“歸哪一科?”
“沒有科,票房的!”
這時另一個桌上有個四十多歲的人就走了過來,上下看看那五說:“一個月多少餉?”
那五說:“管吃管住,一個月兩袋面。”
四十多歲的人對那小兵說:“你甭翻了,國民黨軍隊沒有這么個編制!”又對那五說:“要有軍籍才算起義士兵,你不在冊。”
那五說:“那么我歸誰管呢?也得有個地方給我兩袋面吧?”
四十多歲的說:“你教什么戲?”
“國劇!我唱老生。這么唱:千歲爺……”
“知道了,你上前門箭樓,那兒有個戲曲藝人講習會,他們大概管你!”
面雖沒領到,可是摸到了解放軍的脾氣,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兒,也不打你罵你。那五挺高興,回家把軍裝脫了,又換上件棉袍,坐電車奔了前門。
前門對著火車站,人山人海,還有人在箭樓下潑了個冰場,用席圍起來賣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著道上了樓梯,剛一進門樓,就碰上一個二十多歲、白白凈凈、渾身灰制服又干凈又板正的女干部。她問那五:“您找誰?”
“聽說這兒有個藝人學習班,我來登記。”
“噢,歡迎,進屋吧。”
原來門樓里還隔開了幾間屋子。那五隨女干部進了把頭的一間。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讓那五坐在她對面。“叫什么名字?”
“那五。”
“什么劇種?”
“國劇,現在叫京劇。”
“哪個行當?”
“老生。”
“哪個班社的?”
“我,我沒入班社。”
“那怎么唱戲呢?”
“上電臺;也上茶館。”
“您等等吧。”
女干部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對他說:“我打電話問了老梨園公會的人,沒有您這一號啊!”
“我確實靠唱戲吃飯!”
“誰能證明呢?”
那五眼睛一轉,立刻說:“我師傅,我師傅是胡大頭!我是胡大頭的徒弟。”
女干部笑了:“你師傅叫胡寶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頭還有別的名字,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干部又出去了。一會兒領進一個人來,這人也穿一身嶄新的灰制服,戴著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頭。忙叫:“師傅”!
“哎喲,我的少爺!”胡大頭跺著腳說,“如今是新中國了,您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許再胡吹亂謗了!您算哪一路的藝人呀?”
那五說:“算什么都好說,反正得有個地方叫我學著自食其力呀!”
胡大頭說:“您找武存忠去!他有倆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們正成立草繩生產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干部聽得有趣,忙問:“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胡大頭說:“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沒干過!”
那五說:“您怎么這么說呢?我不還當過記者嗎?”
胡大頭頂了他一句:“對,您當過記者!還登過小說呢。”
女干部睜大眼睛問:“真的,登過小說?”
那五說:“登是登過,不過,沒寫好……”
女干部責任心很強,她雖然分工管戲曲,可是她那機關也有人管文學,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當記者時的報紙全拿來,另外寫一份履歷表。
那五一看有緩,千恩萬謝出了門,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東西全抱來了。他游移了一下,沒說那本《鯉魚鏢》是買別人的。萬一女干部說那書不好,再說明這來歷也不遲。
女干部當晚就看了他的履歷,又花幾個晚上看了小說和報紙。終于得出結論:此人祖父時即已破產,成分應算城市貧民。平生未加入任何軍、政、黨派,政治歷史可謂清楚。辦的報紙低級黃色,但并沒發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敵偽和國民黨的文章,不存在政治問題。小說雖荒誕離奇,但談不到思想反動。文字卻是老練流暢,頗有功底。對這樣的舊文人,按政策理應團結、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來問消息時,她已和某個部門聯系好了,開封信叫他上一個專管通俗文藝的單位去報到。
正是:錯用一顆憐才心,招來多少為難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國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作者簡介】鄧友梅,當代作家。代表作品有《鄧友梅短篇小說選》《鄧友梅集》《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櫻花、孔雀、葡萄》等。其中《我們的軍長》獲全國第一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話說陶然亭》獲全國第二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追趕隊伍的女兵》獲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那五》獲全國第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煙壺》獲全國第三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等。
八
自從當記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云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于急癥去世,院里一片凄涼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么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兩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么隨便!”
那五答應下來。紫云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待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凈。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云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兒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倆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兒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后沒少出力,我沒什么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云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么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云奶奶要錢坐車。紫云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待續)
【作者簡介】鄧友梅,當代作家。代表作品有《鄧友梅短篇小說選》《鄧友梅集》《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櫻花、孔雀、葡萄》等。其中《我們的軍長》獲全國第一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話說陶然亭》獲全國第二屆優秀短篇小說獎,《追趕隊伍的女兵》獲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那五》獲全國第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煙壺》獲全國第三屆優秀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