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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生”碰到了煩心事 The Middleman Got into Trouble

2024-04-29 00:44:03蘇迅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2期

長江三角洲,在當代中國早已不再是純粹的地理概念,它早已成為經濟學或者社會學意義上的一個專用名詞。這片連綿著的廣袤土地,已經淹沒一切實質性差異,包括因為各自分屬不同行政區劃而產生出的看似堅硬的不同。社會學家可以發現,這一名詞所包容的內涵是豐富且復雜的,它至少體現了當代中國經濟社會領域的某種“發達”或者“先進”表征,還預示著這個國家的其他地區正在逐步邁進或者希望進入的狀態。人們一次又一次滑翔過這片土地,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忽明忽暗,嘉定、金山、松江;杭州、嘉興、湖州;蘇州、無錫、常州、南京,現在甚至囊括進了紹興、寧波、揚州、南通、合肥……都市群像一塊巨大的隱形磁鐵煥發出超強吸附能力,把這些城市牢牢吸納進來并且吞噬下去,城與城之間的田野消失,分界變得模糊,人們需要借助人為設置的路標或者界碑,才能夠知道自己正由一座城進入另外一座城。原本生長在每座城市中央的水泥森林,像章魚觸角堅強地延伸出來,以驚人的速度填補了城與城之間的空隙,面目雷同而功能日趨完善的水泥森林,長著奇怪的流線型或者自然界里極其罕見的模樣,人類將之稱為建筑藝術的造型,像病毒,落地便能見風速長。每到夜晚,這些水泥森林里所有的燈火開啟,它們一簇簇纏滿珠光,火樹銀花,又像深海底下一株株莫名其妙發出幽藍熒光的古怪生物,引誘世人這種追逐名利的生物奮盡畢生時光,去博取最終將自己的軀體安靜躺進它火柴盒般一格一格小抽屜里的權利。一堆的水泥已經板結,像從侏羅紀時代遺留至今的堅實冰川,可以看見它下面隱約的藻蘚幻象,暗示生命依然存在。噪音,宣示著某種人類文明的進步,正逐漸加劇扭曲。人們推搡擁擠著生存,習慣了一種狀態,這種狀態被叫作競爭,就像永遠都擁躉在節日的火車站臺。一切都開始變得實用,一切語言和行為都帶著明確目的,一切思維都毫不含糊地帶有功利性指向,競爭加快了人們行走的步伐和水泥森林建造的速度,社會像一架接通電流的機器轟轟運轉,越轉越快,行跡瘋狂。最后,加速度成為維持這種運轉的必要動力——根據一位偉大科學家曾經的預測,當運轉達到一定限度,時空就會發生變形——幸好,目前轉速似乎尚未達到這種極限。但是社會長時間這樣高速運轉,脆弱的人性已經難以承受,發生著畸變。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過了長江,才有土地,黑油油的泥土。歡快的河流,高大的深青色的楓楊樹以及添了新土、撒滿黃色紙錢的青翠墳丘,人類的活動全部緊貼在大地表面,所有種子在大地體內迸發出爆裂的聲響。幾千年以來,唯有土地能夠讓人心安,這是恒定不易之理。泥土讓人感覺到時空的慈祥、親切、穩定以及變幻有序,沙沙抽響的風聲更賦予人們空曠與寧靜。麻鴨在銀白色水紋里游弋,滿塘金波和銀光逗閃它們的眼,它們感到快樂極了;偶爾仰天發出幾聲笑,一不小心,從產道滑出淡青色的鴨卵,沉下水底,停留在黑黝黝的塘泥之上,暗暗發光,像夜明珠一樣。水里還有滯緩游蕩的河蚌、螺螄以及靈活且漫無目標的細魚,它們都在瘋長。清澈的水流揮發出生靈的活泛腥味,攪拌著濃烈的油菜花香氣。癡癡怒放億萬個花朵的油菜田疇,土地給予過剩的長力,它們集體性的發情一觸即發,于是這性事就頃刻變得漫無遮攔。這蔓延開來的絢爛金黃,淹沒舒坦著的村莊、新刷了桐油的漁船以及騎著腳踏車穿過田埂的鄉間少年的淺色單衣……億萬只金色的喇叭在陽光中吹響,她若有嘴巴能發出呼喊,定會號召每個恰在最好年齡的青年:不要浪費光陰,趕緊出門來……土壤肥厚的蘇北大平原,無邊無際的金黃,植物以其情感的宣泄取代了人類欲望的泛濫,這天地真是公道無私。

你很難看見平原上有如此之多的河流,這里有三分之一的面積被河流灘涂所占,那座小小的古老的水城,此刻就安靜地躺在油菜花的金色與水紋的銀光之上,如同一顆發出亮光的露珠,滾動在乳白經絡的火黃色荷盤里。整座縣城都在晃動著,風與水搖曳,她簡直快活得要死,快要發出咯咯的笑聲。水城里煙火躁動,人聲喧嘩,掩蓋了城本身的聲音。水城方圓百余里,河網密布,陸路交通歷來阻塞,之前進出主要仰賴船只,從周邊最近的城市進入水城也無法當天來回,需要住上一宿,必得在水鄉留下個辛勞并甜蜜的好夢。被河網兜住的水城,千百年來獨自生存在一派水汽蒸騰之間,令外人不容易看清楚她的真容,跟四圍數十里之外的其他城市之間,也保持了明顯迥異的秉性。水城至今沒有火車途經,十余年之前才修進高速公路,自然,現今的一切也正在發生著悄無聲息的變化。時代在變,誰又能擋得住呢?這座城說小不小,現在的水城里面聚集住家六七萬戶,人口也超過二十余萬了。不過,目前尚且能夠保持住她某些獨特的稟賦。

若說這座古城給人的個體體驗,是微妙且復雜的,這種感受大凡來源于她本身的糾結與奇特。水城也有闊綽的馬路,因并不擁擠而更加顯出寬闊;也有曲折的里巷,低矮的古舊平房大多坐北朝南,習慣在朝東或者朝西的方位辟出大門,推門進去,是一方天井似的窄小庭院,朝南的主房正對著它。房與院一般都并不十分寬敞,房子也少見有兩進以上者,前后兩家之間距離很小,甚至多為櫛比而建,這種式樣與格局說不清楚有何道理。舊巷里老人們看見生人,都會閃爍著略微審視甚至警惕的眼神,暴露出人們習慣于某種防范與被動。這種心理誕生于長期的富足生活。

水城歷史上持久的安定與曾經的富裕,讓現代的水城人誕生出一個全新的行業身份——古董商販。而最近十余年以來,水城不為人所察覺的變化,讓他們的身份又有所變化。這個行業,是很能體現水城的某些隱秘的內在的,也最大限度表現出水城在傳統與現代兩個維度的某種對接。偉大敦厚的蘇北大平原,歷來少有地震、颶風等天災。數千年河網封閉,讓水城幾乎忘卻外面的歲月流轉,躲避過無數的戰火硝煙,天然的富足再加上靠近揚州大都會的地位,曾經讓城市呈現過物質和文化雙重的繁盛——所以,水城人現今津津樂道的他們曾經的闊,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近現代隨著揚州在經濟文化上的優勢逐漸喪失,尤其是進入新社會,中國農耕文明解體,像水城這樣的地方就顯得不那么前途光明了,一度淪為落伍的農業社會遺墟,只留下無窮的傳說供現代人似是而非地敘談。但她畢竟歷史文化悠久,傳統底蘊深湛,又因交通和信息閉塞,且崇文重教的鄉俗厚重,水城人懂得賞識與庋藏,家底分外豐饒。富有經濟頭腦的人們自然懂得這些遺存的商業價值,將之稱為古董。數百年的積淀,水城里有的是上好的紅木家具、古代工藝品以及古人用以裝點門面的、并無實用價值的種種物件。那些頭尖眼快的上海古董商,大凡由于早年插隊蘇北的經歷,而對水城特殊的種種早已默識于心,記掛不已。經濟剛剛搞活,他們就暗自穿過重重河網進來,雕工細膩的乾隆時期的紅木大桌、闊大奢華的千工床、做工考究的供桌條案以及碩大精美的銅香爐、銅或木質的佛造像等俯拾即是,有時候花個幾百塊錢就可以拉走一整車一整船。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精明的上海古董商們就相繼踵跡潛入水城,與各地國有文物商店爭奪貨源來了,東西前前后后被淘了有二三十年的時間。

世紀之交的十余年,交通越來越便捷,經濟越來越發展,貧富的差距也越拉越大,古董越來越值錢,水城里的舊物日見稀少,而行情卻水漲船高。數十年來,原本家里擁有古物的人與外地人反復商戰,早已嘗到了變賣家當的甜頭,也錘煉出一身老辣的好本領。眼見古物殆盡,水城人自然不甘放棄這條財路,于是紛紛開始仿制各類“古董”,好在水城自古擁有悠久的手工業傳統,人們自小看在眼里熟在心上,依葫蘆畫瓢應該不算太難。何況如今是信息大爆炸、交通大發展的時代,去河南、安徽、河北等仿品集散地進個貨,也并非難事。靠這行吃飯的人日漸多起來,畢竟不甚勞累,來錢也快,這門道完全符合水城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享樂主義精神。這城里眾多賴此為生的人,他們之間由于利益與親緣,不斷分化或組合,分工或合作。于是,便有了專門到上海、南京、蘇州等大城市古玩市場擺攤的“帶路人”,擺上幾件真真假假的殘破物件,熱情地跟蹲身低頭看貨的先生老板套著磁,搭訕著,攀談著,誘惑著:想要好古董?有!從包里取出一沓照片,喜歡的話可以來水城,我負責領你去看貨,包你有收獲!這些出來兜售牽線的“帶路人”,一般都是那個組群里的智囊和導演,被同伙們尊稱為“二先生”。

“二先生”這一稱謂的由來,大概源于戲劇舞臺上搖白紙扇的智多星之類角色,他們當不了一伙人里的老大,但排行又不至于太低,屬于山寨里的知識分子。這個小小水城里頭到底生活著多少個“二先生”?誰知道呢。這樣一個隱秘的行業,不要說外行摸不清他們的底,就算是同行之間,不也照樣躲躲藏藏、晦暗不明的嘛。他們像浮萍,一個浪花打過來,湊在了一塊,就自然形成一個組合甚至是一個團伙,就會派生出一兩個冒尖帶頭的人,包括這樣的“二先生”。又一個波浪蕩開去,或許轉眼便成了陌路人甚至競爭的對頭,這個世道里,誰又真買誰的賬,誰又真摸得清誰的底。這樣一個行業,人跟人之間那點事,有誰說得清楚呢?

小周就是這樣一位“二先生”。今天他很忙,起床很早,不停用手機回復著短信,把黃狗關進窩棚里,指揮老婆打掃庭院,吆喝兒子做功課,張羅母親買菜下廚,等會兒中午,他家有客。來客第一次進水城,乘坐了三個半小時的大巴車,在他這個外面大城市人的意識之中,原本以為這個偏遠小縣城是如何的閉塞,又是何等野蠻落后呢,居然問小周下了大巴能否打到出租車。小周熱情承諾開電動車去車站接人,來客在短信里婉拒,說同來的還有一個朋友,只要能夠打到出租車,就不麻煩了。

來客出了長途車站,就看到了排成長隊的出租車,停在馬路邊的還有很多私家車,做的也是拉客送客的生意,不禁為前幾日的杞人憂天而啞然失笑。兩人上了一輛嶄新的出租車,說了地址,司機說每人十五塊,看來是不打表的。來客也見怪不怪,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聲好,卻依然不見司機啟動。問司機大哥在等什么,司機說要等車里坐夠四個人,至少三個人,才開。來客進入水城,沿途仔細觀察,發現城市秩序井然,居民文靜內斂,跟發達地區的鄉鎮并無二致,心底繃緊的弦遂松弛下來,看看時間接近中午,接頭人家里在等著開飯,便跟司機商量,他們兩人出四十塊錢,馬上開車。從反光鏡里觀察到他們似乎有拎包推門下車的危險,司機馬上改了口,要求他們答應萬一順路有客得同意捎上,來客應允,他這才一抬手桿,小車發動機突突顫抖起來。來客心底一笑:好刁滑的本地人!

出租車從長途車站穿過城中心,往城北新居民區開去。來客驚詫于水城馬路兩邊密集的賓館、浴場、足浴館、飯店、KTV以及服裝店。司機是本地鄉下人,但他卻不認為自己是水城人,在他的意識里,鄉下人是不屬于水城人這個類群的。他當著兩個外人的面,對這些城里人一通數落:他們水城的人多會享福!家里有的全部戴在身上,帶著幾千塊就敢穩穩朝著南坐莊,倒霉星君光臨半個鐘頭就可以輸光全副家當!借是家常便飯,告貸無門就騙,從朋友到親戚,騙遍了親友就腳底擦油——跑路。出門躲他個一年半載再回來,重相見如同新結識,見了面照樣笑瞇瞇,前賬不認,一筆勾銷,繼續可以坐上臺面吆五喝六,這些水城人!他們講究的就是吃喝玩樂。這最后一個“樂”字用本地方言讀出來,如一個“辣”字,字尾高高揚起,很夸張很濃重,這里面包含了無窮的韻味。經濟并不發達,甚至還有些落后,可怎么吃喝玩“辣”?水城至今算不上旅游城市,常年少有外人進入,這么多賓館哪里來的生意?這些問題,初入水城者都會感覺疑惑,但是如果后來他長期出入和優游于此,對于水城日漸熟稔起來,自當發現這些賓館的生意還當真不錯,做的都是本地人的生意,既有鄉下老板酒足飯飽之后挽著年輕姑娘進城開房,也有本城的中年男女一前一后往里蹩進去,每家賓館門口都豎立著的“鐘點房50元”的醒目招牌,或多或少透露出些香艷端倪。富于實際生活經驗的朋友曾經不無夸張地介紹:有的賓館還負責幫入住的客人找快樂,你提出要求,他那邊電話一打,房門一會兒就篤篤響。看不中意再換,中意了價格好談,這些上門的女人既有外地的,也有本地做“兼職”的。他們在說到“兼職”的時候,往往會神情閃爍,在嘴角或眼中生出一種曖昧。水城女子登樣,多見肌膚雪白、明眸細腰的俏樣,男人卻多黝黑拙相,男女的相貌顯得沖突,絕不般配。這大概跟水城北面臨海、土質偏堿的水文環境有關。都說,水城城里人的玩風由來已久,從舊社會之前的古代便已然如此。

來客下了車,走幾步來到一家賓館門口,跟等候在這里的小周接上了頭。他們幾個星期之前只在上海地攤上攀談過一次,若非現在有手機這個好東西,走在路上的話還真不容易相認。小周奔上去欲幫客人背包,來客伸手一擋,請他在前面帶路就好。今天小周比往常穿著鄭重,上身是一件深灰色西裝,在風里有點飄逸開來,足蹬白色健身鞋,特意擦過鞋油,腳步歡快,噠噠作響。

拐進小巷,連轉三四個彎,迎面是一座新葺門樓,大紅地磚上墻,不銹鋼整包的雪亮大門。推門跨進院子,水泥地坪上水痕猶濕,正對院門的廚房里彌漫出一片霧氣,兩個身影在一團白霧中間晃動,年輕的那個顯然是小周的妻子,隔著窗戶跟來客問了一聲好。年長的那位,也是滿臉笑容,微一點頭,沒好意思吱聲。小周招呼著把客人往正房里引,抬腳走上兩級臺階,堂屋大門洞開,正當中安放一張柏木八仙桌,五個冷菜已經擺上桌面:一盤糖醋蘿卜加芫荽、一盤切成薄片的鹽水豬肝,油汆紅皮花生米和姜絲拌海蜇各擺一盤,另外一盤是青殼咸鴨蛋,用刀對半劈開,那刀功極好,爿爿圓整,都是起沙的雙黃蛋,一汪紅油溢在蛋白上。

小周請客人把旅行包和外衣放到堂屋正面的柏木太師椅上,堂屋里的柏木家具都是新打的,古法榫卯結構,按照清朝的式樣雕花,講究。來客注意到,一面靠墻邊上擺放著老紅木兩椅一幾,這是一對清朝晚期的屏風椅。湊過去鑒賞,發現除了靠背上所嵌云石有點新,雖然做過舊,但內行還是看得出修整過,工手倒是非常精到雅致,典型的揚州做工。現在市場里的行家把這一路精致的古家具都叫作“蘇工”了,似乎蘇工硬是高出揚工一頭,其實要講奢華大氣還是鹽商們供養的揚工更勝一籌的。小周指著云石說:可惜原配的云石已損壞,我請好手更換過了,比不上原裝貨值錢啦。客人一陣點頭,蹺起大拇指道:不錯,不錯,皮殼硬朗,年份開門,兄弟你實誠!

三個人準備落座,客人提議請他母親和太太一起用飯,小周說:不必客氣,本地風俗,招待貴賓女人還是不上桌的。小周兒子跑出來嚷著要吃菜,被小周呵斥住,拿飯碗幫他搛了菜,命他到房間里吃去。三人分賓主坐定,小周要開白酒,客人說下午去別人家里看貨,滿嘴酒氣對人不尊重,不用了。小周有些猶豫,說招待客人不上白酒,總感覺怠慢了。客人說:下午請你陪著先走幾家看看,晚上我們請你。小周是在外面見過些世面的,也就不再執拗,給客人都倒了一杯可樂。

這時,小周妻子開始端菜上來,頭道菜叫作“膘”,是豬肉皮加肉片、魚圓、慈姑、青菜,以骨湯煨燉。小周說,無膘不成席,這是水城待客的禮數。第二道菜端上來,堆得高高的一海碗紅燒糯米肉圓。小周介紹,這道菜叫“肉坨子”,是必須要有的,以前辦喜事的人家在上這道菜時,吹手會吹奏樂曲。一碗二十五個肉坨子,每人三個,碗里還剩一個,富余之意。來客細心,拿眼睛把大海碗里的肉圓大致一估,居然是按照八個人的例份上的,今天主家隆重了。客人心中一陣愧疚,人家是把你當親戚貴賓,自己上門卻兩手空空,實在是說不過去。上到第五道菜,是紅燒肉,小周介紹這才是“大菜”,以前經濟條件不好的人家待客,只好用慈姑或者芋頭墊在底下,但是不管家庭條件怎樣,逢年過節、招待貴客,“大菜”還是要有的。按照老規矩,上這道菜的時候要放鞭炮,水城土話說“放掛小鞭才動筷”。小周給兩位客人每人夾上兩大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客人連呼菜夠了夠了,太豐盛了,吃不下了,不要上菜了。小周說,第六道菜還是要上的,這也是規矩,五道菜成什么席呢。第六道菜是紅燒“刀子魚”,最后這紅燒鯽魚端上桌,盛上米飯,表示宴席到了尾聲該上湯了,即“魚到酒止”。魚頭對準主客方位,表示尊重。有的時候魚上桌子只是形式,客人如果懂禮數,便不動筷子或稍微動一動就叫主家端起來,表示年年有余,圖個吉利。兩位客人吃完這六大碗的酒席,不由感嘆水城歷史文化的悠遠,水城民風淳樸厚道。就在半天之前,他們本來還懷揣著某種惴惴不安甚至敵意成見,處處設防,如今看來竟全然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實屬不該,各自在心里暗叫了幾聲慚愧。

來客預備在水城住上兩三天,請小周陪著去有古董的人家走走,權當文化旅游了。小周說,這樣最好,買不買沒關系,多看看,多問問,玩是主要的。水城可玩的地方不止一端,自古都說水城是“小上海”,到了水城心就花,到了水城不想家嘛。

吃完飯,小周在市中心找了家熟悉的賓館,先幫助來客安頓下來。四十平方米的朝南標間,有空調有熱水,每天一百二十塊的住宿費,來客已經覺得足夠便宜了。可小周跟前臺服務員還在繼續協商,一時相持不下,叉著腰叫她去把經理找來。客人幾次想上前阻攔,小周不依不饒,大呼小叫,跟經理談價格,說好心給你介紹上門生意,這點面子總要給,以后還想不想回頭客上門了?最后,居然又壓了十塊價錢。看得出,他是為了自己朋友實心實意的,也是因為能夠帶外面客人上門帶著點驕傲和體面,自信心可以支撐人的氣勢。水城人,出門總是把“面子”兩個字帶在嘴上的,誰敢不給朋友面子,那是寧愿翻臉了。

來客在賓館房間里洗漱完畢下樓,小周等候在大堂,身后跟了一個陌生人。小周介紹說,這位朋友跟要去的幾戶人家熟識,由他出面引見,主家會拿出壓箱底的寶貝來,并且有車,可以負責接送。這樣在各處兜轉出入就十分便捷,節省了大量等出租車的時間,來客對小周的周到十分贊許。

下午到幾戶人家去看古董,有的住在老街老巷的古矮平房之中,街巷九曲十八彎,恍入一個古代世界。有的則是獨門獨戶的新造樓房,只是位置較為偏僻,也有居住在新式商品房小區里面的,是現代化生活的樣子。主人的身份各不相同,有的據介紹是以前的狀元官宦后裔,有的則是鄉鎮企業廠長,還有的是吃公家飯的官員。每進一戶,根據主人的性情脾氣各異,招待來人的熱情程度也就各自不同。有的端茶遞水,搬出種種藏品,有商有量;有的則似乎并不是十分歡迎生人上門,潦草給幾樣看看,看來客也不問價格,就急著要下逐客令。由于人家都是開車朋友聯絡的,小周就只是跟在來客身后,并不多話。這樣穿堂過戶好幾戶人家,來客似乎并沒看中多么合意的物件,隨手買了一件竹雕人物、一只銅香爐,年份有一點,清晚期,都是普通的成色,價格也不貴,加起來不到三千塊。不過,付款是現金,來客拉開旅行包,里面是備足了的現金。小周陪了一個下午,心里有點數了,來客喜歡的是文房雜件,對紅木家具、瓷器、書畫則不太在意。

傍晚,來客要回請晚飯,由小周帶到夜市一條街,進了他熟悉的一家土菜館。點好菜,開了一瓶“海之藍”,四個人把酒分了,小周說:酒度數高的好,帶勁。來客塞給開車朋友兩百塊,對方開始不肯接,說朋友之間幫幫忙的事,談不上勞務費的,后來看來客誠心給,也就笑吟吟收起來了。小周忙著打電話,幫來客安排明天的行程,待一切安排妥當,說明天請另外一個朋友來開車,明天的幾家跟那朋友交情深厚,家里可都憋著寶呢,一般人輕易進不了門。開車的朋友眼巴巴望著他,并沒有言語,低頭悶喝了一口酒。勞累了一天,看看初戰告捷,已經有了斬獲,預示著良好的開端。小周的話聽得來客陡然心情激動,要先干上一杯,為什么干杯呢?小周提議:祝愿客人來到水城心情愉快,買到好古董,有個大增值!正好說到來客心坎上,“來來來,干了,干了”。

來客說,進入水城之前還在心里尋思,這個地方不外是個落后野蠻所在,也只是前來試試看,哪知道一接觸,居然是個溫文爾雅的文明古城,以前倒真是沒想到。小周說,本地歷來是禮儀之邦,人們把有沒有文化看得最為緊要,有名有姓的人家往上推三代,都能追到一位當教書先生的祖先,人們卻很少炫耀祖輩的家產財富。在水城你可以說別人跟你不夠投緣但不能說他不重情義,你可以說別人脾氣暴躁但不可以說他不講道理,因為那是對人最大的侮辱,水城人,最看重的是體面,沒有什么比“面子”更重要了。幾杯酒落肚,小周告訴來客,有專家研究出來,這個城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曾經也是江南人,蘇州城里人!當年因為擁護吳王張士誠而得罪了安徽的放牛小子朱元璋,這家伙得了天下以后就報復蘇州人,把他們發配到這江淮流域的小地方來了,這個城里至少有一半人家是從蘇州遷徙過來的!小周再次強調了這一巨大的比例,他的話似乎為這座古城找到了文化上的依托,為所有人掙得了一分面子,也為這座古城里的古董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主客頻頻碰杯,彼此說了無數暖人心的話,彼此興致都很高,對即將到來的甜蜜日子充滿了憧憬,不知不覺之間又開了第二瓶酒。落夜之后的水城,越發熱鬧起來,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因為容量有限,竟顯得比大城市更加喧囂。小周乜斜醉眼,說:老板你要下半夜出來喝酒,那才真熱鬧。從浴場里一覺睡起酒意初醒、肚子又癟了的老板,在KTV里談好了下半夜的去處,接著喝晚上第二場老酒的商場伙伴、知己好友……又都聚集在這條夜市上,不喝到凌晨誓不罷休!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年三百六十日,醉他三百六十場,什么事業、子女,全是假的,只有吃進肚里才是真的。坐在這里,有人請你喝好酒,那才是真的。那叫,有面子!人生在世,不就“吃喝”二字嘛!來客蹺起大拇指,說:兄弟,你是豪放派!

第二天一早,原就說好了請小周吃早茶,隔夜那頓酒他是歪斜著由朋友攙扶回去的,不知道今早能不能起得來。水城人早上流行吃早茶,與他們所有的享樂傳統一樣,揭示了水城的消費習俗源自不遠處的那座文化名城揚州。吃著鮮滑的大煮干絲、三丁包或者蝦肉蒸餃,飲上幾杯小酒,然后叫上一碗雞湯面,那早茶將是十分體面的。兩位來客喝著茶正在懸疑,不斷朝門外張望,卻見玻璃大門一閃,小周已經進店。身后跟著一個人,是陌生面孔。遠遠望見早茶館里坐著的熟人,小周步點歡快,一路招手,“你也來啦”,熱情地打著招呼,從人群中間繞行過來。這過度的熱情與聲響不僅說明水城人的禮節周全,還明顯包含了炫耀與得意——顯然,他并不會每天走進來吃這樣豐盛的早茶。今天是個好日子!小周頭發梳洗得滑溜,搽了摩絲的,只是臉色有一點點發白,隔夜的酒勁還沒完全消化。

接下來的兩天里,看了好幾戶本地大藏家,各色物品果真琳瑯滿目。有的人家走進去,墻角里既有殘破的老紅木桌椅,也有堂而皇之陳列開來的成對成雙、漆黑锃亮的紫檀博古架;不僅拿出同治、民國粉彩業已殘破的小瓷器,就是一尺多高的崇禎青花瓶和康熙五彩花觚也顯得不稀奇;刻著詩文圖案的黃花梨筆筒可以大小拿出好幾個,案頭上更有泥金厚重的永樂銅佛造像……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至于是否古董,年份是否到代,抑或屬于民國甚至更近年份的后仿,這些主人多半無法回答你,他們答復你的那句話近于千篇一律:我也不清楚,都是祖上所傳,東西你看好了再談,買的可不就是個喜歡!這話原也有理,讓你無話可說。

有時候問了價格,眼看很可能馬上成交,但是忽然不知從哪里跳出來一個小媳婦或者老太太,一把奪下玩意兒,頭搖得像撥浪鼓,喊著“不賣,不賣”,就將生意沖散了。有時候跟戶主老者剛開始透露出購買意向,馬上就有小輩或者更長的長輩忽然冒出一句:這件傳了幾代人,斷斷不能賣的哈!這些平添出來的意外,增加了來客的緊迫感,讓你感覺買這個講的就是個“緣分”,有些物件是要“搶”的,有時候主家肯賣,你正巧是來對了時候,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那都是買不到手的。整個過程里,小周和引見的朋友很少開口,偶爾說上幾句也總是偏向來客:人家外來是客嘛,客人看中的物件,就當割愛給朋友玩玩嘛,東西在你家那么多年了,玩也早該玩膩味了!他這么一說,事情往往就開始有了轉圜。有的時候,他們也幫著來客砍價,那話語自然是實心實意甚至深情款款的:給我一個面子,價格要實在一點,一回生二回熟,留點情面,優惠一點,以后人家還要上你的門呢!

有幾戶人家貨品更加駁雜,那光景是不開店也開店了。小周介紹,這家原來也是開過當鋪搞過收藏,后來小輩條件尚好,不斷收進,因此東西就包羅萬象。為了驗證他的所言非虛,他還叫主家捧出清朝時期的當鋪招牌,黑底金字包著銅邊,自然是貨真價實的老物件。

來客開始上萬上萬動手購買貨品,現金一扎一扎的。畢竟是真金白銀掏出來,他們也加著小心,一旦談妥價格,往往敲釘鉆角再追問上一句:東西老吧,應該有年份吧?一邊是討要一個承諾,需要加上一層保險,那一邊主家則迫不及待把胸脯拍得山響:假一罰十!至少一百年,民國之前的古董貨!于是相對一笑,唰唰唰點出人民幣,在場許多雙眼睛都盯著這雙手。

在這個當口,小周在一旁都會輕輕提醒:買賣,買賣,是你們買賣雙方的事情,千金難買愿意,一萬塊是它,一百塊也是它,東西自己看好,價格自己談攏啊。這個時候,買賣雙方都是不可能理會到他的,對于他的善意甚至撇清,往往忽略了。

到了晚上,幾個人坐下來繼續喝酒。不經意間,小周會舊話重提:我自己做這行生意是怎么收來怎么賣,其實眼光是不行的,瞎買瞎賣而已——話講到這里,他還怕關系沒有撇干凈,再加上一句:買東西你們要自己掌好眼啊,不要哪里殘了哪里缺了,是古的是新的,各人各眼,我是不太懂行的。講完這些,他又馬上把話往回拉,會蹺起大拇指,滿臉堆笑,贊賞來客的眼光毒辣、鑒賞水平高超:你們大城市里的玩家藏家,哪里是咱們這種小地方人所能臆測的?要說水平高,還得是你們大城市里的行家,見多識廣!他的話講得誠懇,倒把來客說得一陣不好意思,不過心底里總是樂意的,心里也在想:我們在大城市里都玩得轉,還搞不定你這種三腳貓的小地方?吃定你們還不是三個手指捏田螺——穩篤篤。酒到一定程度,小周也會提醒他們:這次買得不少了,往后熟門熟路可以常來常往,悠著點,來日方長嘛!來客進入水城三四天,錢也確實花得差不多了,說:明天打算打道回府,有機會再過來叨擾你。小周于是舉起酒杯祝愿朋友:古董藏起來每天都增值,日后出手賣得好價錢,買進賣出永遠發大財。來客掏出兩千塊錢,酬勞他這幾日的辛苦,他則紅著臉推了好幾回合,似乎有點責怪他們不把他當作真朋友,又似乎感覺到受了某種委屈,是金錢貶低了人跟人之間的情誼,最后,在反復勸說之下,無奈愧領了這份盛情。

這頓酒喝的時間不長,來客明天要趕早班車,小周勸他們早早休息。他的電話不斷,似乎又有外面朋友聯絡他,小周無可奈何地感嘆:人緣好,朋友多,忙也忙不過來呀!都是朋友之間幫幫忙的事,倒把自己擺地攤的主業快給荒廢了!來客也奉承他:兄弟你,路子廣,熱心人,真是有面子!

送走了來客之后,雙方倒是有一陣不再聯系。大家應該都挺忙,都是灑脫的江湖兒女,都曾經歷過風塵的洗禮,毫無實際意義的敷衍和客套彼此都省略了。

只要不出門,小周每天下午便會去一位朋友的店鋪樓上,那里是伙伴們固定的聚會之所。其他人大部分時間是在此“推莊”聚賭,小周基本不碰這個,偶爾興致高了才挑牌運旺的那家押上一把,是輸是贏最多下三次注,決不戀戰。今天的輸贏有點大,坐在桌面上推的“莊主”和站在四周的“對莊”都有點激動,輸家和贏家的嗓門兒都很大。小周運氣好,連押兩把,都押中,手中擼著滿滿一大把票子,咧嘴笑得熱氣騰騰。忽然手機一陣振動,抬手一看是前客呼叫,他慌忙下樓,跑到門外,在街當中站定,這才按通電話。來客倒是簡潔明快,打過幾句哈哈之后,就問小周近期是否在家,說他們又想來水城找樂子。

盡管電話那頭說,拜托他多安排幾戶人家看貨,上次登門的那幾家也再去探探寶,上次看中的幾件價格沒談攏,這次不能再錯過……聽話音似乎更大的生意旌旗在望。可是,小周歷來是謹慎的,來客前趟花費十幾萬元,數額有點大了。以他之前的經驗,上來就沖動狂購的人,多半事后容易后悔。且金額過大,人就會較真,如果只是花個三萬兩萬的試試水,日后哪怕真有風吹草動,回心肉疼,也不至于過分尋事。所以前趟他們頻頻出手的時候,小周不時出手阻擋一下,剎車皮踩踩,控制一下節奏的。這才半個來月時間,難道買回去的東西立馬就能夠出手,嘗到甜頭了?一般玩家哪來這么大的胃口呢?生活經驗告訴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周有點遲疑,要不要回絕對方,將他們擱置一下,來個冷處理。回絕的理由是很多的,或者自己在外地擺地攤,或者外出收貨,總之不在水城。如此避而不見數次,時間拖過幾個月,前番的事情就自然翻篇了。但凡出了手的東西,這個行業里是不認賬的,何況曠日持久。這樣的事,之前經歷過不是一回兩回,他心里都有數。

可是,再回過來想想,小周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小心過了頭。這個世道,對于普通老百姓十萬八萬是巨款,可是對于有錢的人,不就是一頓大餐外帶夜總會一個通宵的消費嗎?人家大城市里,買套房子要好幾百萬,車子上個號牌都要十幾二十萬,這點錢對他們又算什么呢?況且那些賣家又不是自己直接引見給他們的,每天都是更換著開車的朋友,他們就是真的有心上門找碴,沒有了當初引見的中間人,你跟誰說理去?賣家誰又認你?這里可是水城,哪怕你是外面大碼頭上的老江湖,一天兩天地耗著你,客氣點的給你開下門,不客氣的連門都別想進得了,還真的能夠長住下來打一場持久戰?對付這樣的局面,他們都有很豐富的經驗,這點難不倒他們。小周又想起同行當面嘲笑過他的那句話來:你這個人呀,膽小如鼠,謹慎過頭,就不是發大財的命!你這個人啊,也永遠只能當個“二先生”。

是啊,如果見了面發現情勢不對,自己找個機會就能閃人,來個關機失聯,你們又能奈我何?小周思謀一遍,覺得萬無一失,內心不禁有點小小得意——他又想到了事情可能不至于往壞的方面去,如果來客確實是實力雄厚的大買家呢?說不定,那十幾萬只是剛剛開了個頭,水城里不是很多同行都遇見過那些貌不驚人卻拿著幾十萬上百萬進來買貨的“胖頭魚”嘛,為什么自己就不能碰上那么一回兩回呢?于是小周又想到了來客爽快甩出的勞務費,天天慰勞的豐盛酒席,以及他們離去之后,各家按照成交金額支付的提成,這可都是實實在在的鈔票啊,誰又會跟人民幣有仇呢?要是出去擺地攤,就算風里來雨里去忙乎一年,能掙下這樣一回半回的錢嗎?此時,想到來客,小周就感覺離現錢又近了一步,反而生發出一種期待的心情。

來客還是兩個人,早上九點出頭,已經到達小周家附近。

小周接到電話后,一路小跑出來迎接,說:老板你們今天是天不亮就起程啦,辛苦,辛苦。來客也是春風滿面,手臂搭在小周肩頭,顯得很親熱,說:一早就打攪兄弟你的好夢,真是對不住,今天想多看幾家,時間有點趕。說著并沒有去家里歇歇腳,而是拉著小周朝外走,一輛面包車已經停靠在路邊。這回他們是帶著車輛來的,司機沒有下車,發動機也沒熄火。車廂很寬敞,司機戴著墨鏡,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三人上了車,直奔第一家。小周說昨天跟幾家都聯系好了,沒想到這么早就上門,先打個電話聯絡一下。他掏出手機,對著話筒剛說兩句:對的,對的,就是上次買東西的上海老板,一會兒就到,還想買點高級貨……話沒講完,忽然反應過來今天有點異樣,來客一左一右夾坐在兩邊,講起話來很不方便,只好掛斷電話,臉上擠出笑容,可不知道朝哪個方向笑,顯得很別扭。來客還是一臉堆笑,說著上次來水城的感受,慰勞他奔走的辛苦,實則雙方都沒有在意對方說些什么,都有點心不在焉,也都有點言不由衷,各自在嘴上敷衍,各想各的心事。

進了第一家,主人第一眼先瞟小周,見小周主動問好,神態倒是并無明顯異樣,又看一眼來客,更是笑容可掬,便把吊著的心放了下去。這回頭客的生意就好談多了,上次大多數問過價,這次不過再看看品相,幾件合并一塊買,能優惠多少?來客這次挑的均是普通而開門的尋常古物,有的還帶天然殘損,不像上次凈挑完美珍罕的精品高級貨。待談妥一個價格,來客便把東西包起來,塞進旅行包里,站起身,從包里掏出來的卻不是鈔票,而是卷裹著的幾個紙包。看到熟悉的紙包,小周眼皮開始撲撲跳起來,心說不好,卻不好多話。今天司機總是緊跟在他的身后,還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他無奈只好接過來,伸出打火機為對方也點上。來客含著笑對主人說:上回是當面問過你的,東西老不老,你打包票,假一罰十。今天話也不多說,我做事歷來不過分,東西跟東西“打仗”,價格也差不多,換換貨就算了!主人呆在當場,看看這一大早進門的三條漢子,人家是有備而來,局勢明擺著,不肯也得肯。這回自己是拿真東西換回了假東西,上回賺的便宜吐出去一大半,而對方其實是花了大錢買到手一堆老普貨。主人拿眼睛狠挖小周,對方卻只顧低頭吸煙,看也不看他一眼。咬一咬牙咽口唾沫,是不認也得認。

四人上了車,直奔下一家。這時,小周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第一家來電,也不敢接,把電話掛了。手機卻連聲地響,一聲聲像在罵娘,兩邊的人都拿余光瞥著忽閃忽閃的手機不作聲,小周的臉色很尷尬。

小周忽然想起自己的疏漏,說下一家昨天雖然聯系過,是不是也該打個電話知會一聲?這建議是完全為著來客考慮,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來客的頭往靠背上一仰,沒拿正眼看他,閉上眼養起神,說:好,兄弟你想得就是周到。小周按了電話打過去,對方果然還沒起床,接通電話罵了一句什么,那抱怨之中的意思在告訴這邊,自己看在鈔票面上也只好起來伺候了。

這是老街曲巷深處的一所古舊小宅院,下了車要步行十幾分鐘,小周很奇怪,來客卻把剛才的旅行包丟在車里,并沒有隨身攜帶包裹。三個外人空身走在前后,小周被夾在當中,事到如今,他只有故作鎮定,表示整個事件跟自己完全無關,自己毫不知情,更是徹底無辜的。走到第二家大門外,發現門口站著兩個高個子年輕人,其中一位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小周把頭一縮,沒敢動問,去敲門。門一開,三個來客頃刻換上一副冒熱氣的笑面孔,跟在小周身后擠進了院子。主人還有點睡眼蒙眬,把來人引進屋里,司機卻并沒有跟進來,而是站在院子當中點上一支煙,仰著臉吐煙圈玩。

主人看了一眼空身的來客,問今天老板想看點什么東西呢。來客開口說:上次買的貨事先問過你新老,你承諾過如假包退包換。主人頭腦猛地一個冷清,下意識掃了一眼來客跟小周,脫口而出問:東西呢?小周的眼神很迷離,不敢跟他對視,想在臉上擠出點笑容,自感很尷尬,也沒有人搭理他這話回得太干脆,顯然主人已經有了脫身之策——等來客回身去取東西的間隙,他完全可能把他們晾在家里,自己一走了之。然后,甚至可以打個報警電話,說有人私闖民宅。

聽見里面問東西,院子里吸煙的司機應聲打開院門,外面兩個年輕人邁入屋里,身后卷進一陣風,把旅行包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轉身又出去,在院子里一陣張望晃悠。主人腦門兒上開始有點冒汗,探頭往院子里連看兩眼,厲聲喝問:你們到底想干什么?這話說得硬邦邦,卻反而暴露出一種心虛。

來客把前次購買的東西在桌子上攤開,沒容他緩過神來,直接攤牌:很簡單,屋子正中這張老紅木八仙桌還能值個兩萬塊,今天我們扛走,另外的三萬就只好請你拿現金了……來客沒有搭理他的提問,顯得從容不迫,顯然可能還留有更狠的后招。

看看屋里這兩位,又看看屋外來回游蕩的三位,主人知道今天是躲不過去了,對方顯然也是慣走江湖的老手,不那么好糊弄。古城人現實主義的人生觀里,眼前虧是萬萬吃不得的。氣一泄,服軟了,癱坐進椅子里,垂下頭,帶著哀求道:紅木桌子是老婆家祖傳之物,本地風俗嫁女兒要用祖傳紅木八仙桌陪嫁,可不敢讓你們扛走,老婆回來要離婚啊。另外有一層意思他不好說破,在家里釣“胖頭魚”上鉤,全靠這張老紅木桌子充當道具呢,日后的生意還做不做啦。

看他說得可憐,來客將他一軍,反問:那你自己說,怎么辦?

主人連忙道:上次的錢還剩下兩萬,其他的,都賭輸了,寫借據,日后一定還!說完,他望向小周,小周沒有反應。

來客其實也只是漫天要價,等著他就地還價,現在既然說到可以拿出兩萬現金,自然是趁他心慌意亂快刀斬亂麻,見好就收。來客收下現金,拿出一張白紙,讓他寫下三萬的借據,說:這個城里我認識誰啊,債主的名字就寫小周吧,以后讓他來要賬!主人暗自慶幸來客入套,居然容他寫一張毫無兌現希望的借據就能蒙混過關,自然無求不應。聽來客指名,小周心里一跳,他本想解釋上幾句,但看到來客的架勢和臉色,雖然一時想不明白緣由,卻也不敢作聲。

主人寫妥借據,保證一年之內還款,還按上了指紋,這種活他干起來也是輕車熟路。來客隱然一笑,折疊好借據,轉身出門,走到門邊,拍了小周肩膀一下,小周才驚醒過來,跟出門去。

小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簇擁著又坐進車里去的,等他坐定,發現此刻車廂里加上自己已經是六個人,他們在往第三家奔去。

小周只覺得眼前起了一層白霧,看什么都恍惚,也沒心思摘下眼鏡擦一擦,他歷來靈活的腦子今天徹底短路,是想什么也想不透徹。他知道,掙扎是徒勞的,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只是跟著他們從這戶轉到那戶,一切的問題,等把這群瘟神送走以后再說吧。

整整一個上午,跑了四戶人家,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事先設計好、排練過的一樣,沒有浪費一分鐘時間,他們的腳沒有滯留過一步,他們的話沒有多說過一句。一切的速度都太快,事情發展得如同流水劃過手掌,你是怎么也抓不住一點點脈絡。小周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大江大河里被洪水裹挾著翻了十八個滾,絲毫也由不得他自己,剛想伸出頭來透口氣,迎面就猛地一個巨浪,把他轟得眼花胸悶,好幾次人差點暈厥過去。

車子把小周送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他垂著頭走在頭里,后面跟著四個客人。要在往常,他必定神采飛揚,健步如飛,那將是多么神氣活現的時刻啊,他又有“朋友”從外地來,拜托他幫忙,在水城尋訪古董。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啊,他的小西裝后擺飄起,他的白色健身鞋踩在地面噔噔作響。可是今天,他像是中了暑,也可能是暈車,沒一點精神,臉色煞白,嘴唇發灰,甚至有點反胃,老是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走進自家堂屋,桌子上五個冷菜早就擺放妥當,小周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來,低聲招呼了一句:大家先吃飯吧。他不想讓母親和老婆看出端倪來,那是多么丟臉的一樁丑事啊。在這個水城里,你要去干點上下其手的勾當其實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可你要是失了手,被當堂識破,還被別人玩了個底兒掉,那就一點面子也沒有啦。在這個講究吃喝玩“辣”的水城里,沒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錢;你甚至沒有錢也可以,卻不能沒有“面子”,再苦再累再難,人們都是奔著一張臉在活啊。現在倒好,身為一個足智多謀的“二先生”,連里子都沒有了。坍臺啊。

來客擺擺手,說:先不急吃飯,這張借據你看看。小周接過那張紙,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某人借他三萬元整,鮮紅的指印按在上面,像拍死了一只吸足血的蚊子。小周抬頭看著來客,猜不透他的意思。

來客說:借據上寫的是你名字,這賬日后自然由你負責去收,現在我想用三萬買你這兩椅一幾,可愿意?這一對修配過的清末紅木屏風椅,最多也就值個一萬出頭,現在四條大漢在自己家里杵著,人家拿三萬的借據來交換,自己真的還能夠說不同意嗎?這種局勢,只要一翻臉,人家跟你算總賬也是有可能的,還不吃了眼前虧?再說,現在對方是用三萬塊來“買”,明面上也沒叫你吃硬虧,不偷不搶,公平交易,對你也是既往不咎,還想怎樣?

來客將那張紙塞進他手心里,另外三個人每人一把家伙,搬起出了門。臨跨出大門,客人拍拍小周肩膀,道:今天飯就不吃了,我的錢,也不是搶來的。大家都是行里人,這一趟,我是做的蝕本生意,你心里自然也有數。還是那句老話——相逢是緣吧!

來客抬腳邁出門,突然把大門嘭地拉上。小周一只腳沒來得及收住,趕緊往后一縮,踩在另一只腳的腳面上,人被關在了門里,鼻子差點頂到門板,鏡片上又起了一層白霧。

下午變天了,驟然下起暴雨,還打著滾地雷。雨點砸在水城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騰出陣陣灰黃煙霧,初時還聽得清似黃豆蹦跳進瓷器里的一片脆響,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混沌,逐步交織成水簾傾瀉之勢。小周卻感覺這雨都在向他的心頭襲擊,倒灌,像一根根銀針,又細又密,又冷又尖。小周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最適合的狀態就是病倒,病他個昏天黑地、充耳不聞、死活不管。他剛躺上床,就發覺自己渾身發冷,一陣癱軟,便再也抬不起眼皮,爬不起身來,蜷縮進棉被里面也無濟于事——他真的發起燒來,于是關閉手機,悶頭睡了好幾天。

這幾天里,好幾撥兒同伙都在找他。小周命令妻子和母親躲在屋里不要聲張,白天不準出門,就是晚上也不要出去。大門就是被他們敲碎了,也不開,只當是沒聽見,諒他們也不敢破門而入。水城里見多了聽多了此類狀況,家里的兩個女人不敢多問一句,連走路都輕手輕腳。左鄰右舍聽到咣咣響徹巷子的捶門聲,都在納悶:這個小周,以前也沒聽說他嗜賭啊,怎么也有債主逼到門上來了?

水城就巴掌大的地方,那幾位同伙偶爾在牌桌上相遇,談到“失蹤”的小周,從對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一下判斷出原來對方跟自己一樣,這次也是當事人,吃了癟、失了手、鬧了笑話,便各自在心里記上一筆,嘴上卻什么都不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多說的。在水城這地方,在這個行業里面,得手才算風光,誰管你是詐是騙。凡是得手的“生意”,在他自己嘴里肯定一口咬定是貨真價實,決不欺心。有錢的就是爺,只以成敗論英雄,誰來跟你論真假?沒錢也要裝出有錢,裝出生意興隆的樣子來,那才顯得有面子,人家才高看你一眼。更何況,同行是冤家,每個人的短處和洋相,還是不要被別人拿捏去為好,那叫作軟肋,同行角斗之際往往是致命的所在。在市場里受了傷,自己舔,自己愈合。成功了,是水平好、東西好。不成功,那叫命不好。

這個行業里到處是謎團,到處是秘密,誰跟誰都是人心隔肚皮,斗著心勁,哪怕天天面對面坐著,你也未必真的知道對方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個個兒是手眼通天、神通廣大的主兒,誰又不防著誰?偶爾有性子粗率、口角不嚴的伙計嘴上不小心泄露出一句兩句來,相同遭遇的同行心底跟明鏡似的,面上卻假裝沒聽懂,不接你的口。而不明就里的人如果好奇追問,往往也是有問無答,諱莫如深,并打探不到多少實情。這種事情,大家經歷得多了,也就不足為奇。有成必有敗嘛,有得必有失嘛,都幾十歲的人了,誰沒點走麥城的人生閱歷?就像這牌桌上賭博,把把你贏,你不早成巴菲特了?

在昏昏沉沉的那幾天里,小周像是時斷時續在做著夢,一遍又一遍,恍然回到童年時代,他怎么也走不出那個場景。這是個吃穿都不富裕的年代啊,一年到頭,就盼著到親戚家去吃頓喜酒、壽宴、新年走親飯,好解解饞。院子里吹鼓手的一曲《丹鳳朝陽》蕩氣回腸,大家都伸長脖子朝灶間那邊張望,一碗碗“肉坨子”端上來了,坐在旁邊的親戚對他說:小孩,你一邊吃心里一邊要數著數啊,每個人可以吃六個肉坨子,你不要吃虧少吃了!他信以為真,吃到第三個的時候,卻發現碗底里只剩下一個,主人家把這留下的一個還端下去了,他急得哇哇大哭起來。小周似乎每次都是被自己這一聲號哭給吵醒的,他擦擦眼角流淌下來的熱淚,在心里想,是啊,那個時候,水城的家家戶戶可不都有一張漂亮的紅木八仙桌嘛,家家戶戶進門的地方不都擺放著傳了不知幾輩人的銅香爐、木佛像嘛,講究一點的人家走進去,古舊的竹雕、字畫、瓷器,又算個什么稀罕物件呢!這些東西怎么一轉眼的工夫都消失了呢,社會真的發展得如此迅猛徹底了嗎?要是現在滿世界都是古董,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一樁事啊!他又何苦為了生計而處心積慮天天謀劃算計,何苦跟那些守在家里“釣魚”的賣家攻守同盟演戲一樣設局呢。他該是大開中門,等著外面那些做發財夢的大城市人擠擠挨挨來找他來求他啊:如果來人是個財大氣粗的“胖頭魚”,他就坐地漲價,絕不準他殺價。如果來的是一個不懂行的瘟生,他還不賣給他,怕他日后被別人“打槍”反悔,找上門來糾纏不清、無理取鬧。他也該跟大城市古玩城里的店主老板一樣,端起大古董商的架子,對前來進貨的外地同行首先立下幾條鐵硬的店規:凡所售貨品一概“不包真”“不包老”“不包退”,銀貨兩訖,出門不認……

他又想到了上海來客他們,去那幾戶人家,只上過一趟門,古舊深巷之中那樣冷僻曲折的所在,他們居然也能夠毫不費勁就找得到。現在看明白了,他們第一次上門其實早就留有后手,路線、門頭都一一默識于心。要說心眼兒活,要說心機深,水城人就是再油滑,又哪里是大城市人的對手呢?在這座古老的水城里,上海司機一路開了大半天的車,卻從來沒有問過一聲方向,在老居民區進出都熟門熟路,停車就像在自家門口一樣清晰無誤,細想想,怎么可能是第一次進入水城來?又或者,他們早一兩天就已經潛伏下來,隔夜里早就踩過了點。先到哪家,后到哪家,安排得如此縝密,你就是再精明也一下子難以應付得過來,那還怎么能夠逃得脫他們的手掌心?

自然,外面的人再厲害,他小周也不怕,跟他們畢竟難得遭遇一回兩回,認栽就是了。說到底,“小上海”的古玩販子跟大上海的古董商打了一場遭遇戰,縱然慘敗,也實在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是本地那些人,卻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只要在這個行業里混,哪能不打照面,總不能一直把自己反鎖在家里面吧,到底如何才能逃過這一場風波呢?現在他們一定在背后吃定是他小周“叛變”,把全部秘密出賣給外人,勾結外面人來倒翻賬,把好幾家都弄得人仰馬翻,搞砸了大伙的生意。否則人家只進了一趟水城,怎么可能半天時間里,把四五家地頭蛇都一鍋端了。他不敢開機,他是知道的,只要一開機,就會有無數個電話沖進來。責罵幾句是無所謂的,怕的是各家要跟他清算前趟的提成以及追究這趟的責任。前面成交的東西現在退的退了,換的也換了,有些貨品本來就是他小周本人的,放到別人家里頭賣出了手,貨款早已兩清,現在卻拿本家的東西再換了回來,這筆亂茅胡子的賬還怎么算得過來?就他小周自身而言,前番到手的紅利早已花光,小孩要讀書,補課費用可概不賒欠的,家里要門面開銷,自己生意上也要進貨和交際。別人請吃了夜宵,你回請一頓兩頓早茶總是應當應分的,人在社會上走不就是個有來有往嘛,這錢實在是不禁花……

氣悶歸氣悶,生活總得繼續。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險惡,可如果不到大城市去“挖金礦”、不跟大城市人打交道,你這生意怎么做?大城市的那些同行是精明,他們的生猛帶有強悍的特征,這點讓小周這種小地方的人內心發怵,甚至產生逃避的意識。可是,當你不斷從水城里走出去,所到之處越多,打過交道的人越眾,領略過的人生百味越復雜,慢慢你自當發現:不正是這些人,他們才是自己引以為傲的優質客戶資源嘛,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人,被大城市調教出來,不正是為了跟水城這種地方來行使勾兌的天職嘛,這就是一個時代的脈動,也是小周他們的宿命,誰又能抗拒社會發展的洪流呢。

幾天之后,小周起床了。天還有點擦黑,他決定出門去,趁酷暑來臨之前,繼續到蘇州、無錫、南京去擺擺地攤,找找機緣。

至于眼下這筆爛賬,按水城這地方習俗,等過段時間,大家都很快會淡忘的。

原刊責編 周明全

【作者簡介】蘇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江南小鎮,壯年進城謀生,先后在國有企業、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從事過文學、藝術、理論雜志編輯工作。從1996年開始文學創作,于《北京文學》《清明》《天津文學》《散文》《雨花》《揚子江詩刊》等刊發表二百余萬字的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凡塵磨鏡錄》、散文集《江南話》等三部,作品被《小說月報》《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轉載。現居江蘇無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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